他之所以从前没有如此分明地设想过，只源于仿佛他一旦作此想法，这种念头就会猝不及防地在他头脑里熊熊燃烧，再也掩盖不住。
他仰慕黎滨，也仰慕项霖，那是他理想中的自己的写照。
横刀立马，一夫当关。
儿须成名酒须醉，天地为剑我为锋。谁的胸膛焚烈焰，谁的眼角闪泪光？一将功成，万骨摧枯。
“当族长么？那若是依你，我该怎么做？”黎澈一字一顿，舌尖打颤。
“先投靠上游部落，然后邀请项氏携带稻种，归往下游部落指导种植水稻，造福万民。这样一来，就可以趁机以神之名讨伐黎滨。彼时，你大可以将他取而代之。”黎昕面不改色，对其中蕴含的权欲不加掩饰。
“黎滨于我有恩。”
“上游、下游。和则两利，斗则两伤。若放纵黎滨一意孤行，反而陷两个部落于险境。”
“那你为何还焚毁上游的稻田？”
“为了促进贸易，保护下游部落，所以没办法咯。现在，上游部落不得不用伤药换取下游的冬粮。这样一来，我们下游部落受伤的兄弟们才算是有救了。”
“说实话，你更倾向于哪一方，上游还是下游？”
“我更倾向于你。”
“啊？”
“因为阿澈哥哥你傻得可爱啊。这理由满意么？”
“……”
项霖独自迎风立于稻田一侧，沉默得像是一具石雕。目之所及，满目疮痍。昔时金黄饱满的稻穗，一夜之间焚为灰烬。
他面色铁青，双拳紧握，指甲抠进掌心：“黎滨，咱们之间的帐，得慢慢算了。”
“算账之前，我们得先解决部落的冬粮。”掷地有声的熟悉的嗓音自背后响起。
“哥哥？”项霖辨认出声音，一扫阴霾，惊喜地赶紧转身，音调也立即软了下来。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黎澈从夜色里走出，露出他精巧的轮廓，从容不迫地对上项霖圆溜溜的大眼睛。
“发动战争，从下游抢夺粮食！”说起粮食，项霖怒从中来。
“其实，我们要对付的仅黎滨一人。我们发动政变，赶他下台，如何？”
“政变？那谁要上台？”项霖一愣。
“我上台，名正言顺。”
项霖直愣愣地盯着黎澈足足一刻钟，终究是难以置信：“你是说，你要当黎氏部落的族长？”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唉，我早该想到，项氏的预言终将成真。”项霖颇有些无奈地摆手，却摇摇头似是不再情愿细讲，“放心吧，哥哥。只要你愿意，我都会帮你的。这次，我会助你登上族长之位。只是，你先想好咯，事成之后你打算如何处置黎滨？”
“……”
“你总要作出决定的。”
“我在思考，我是更敬他一些，还是更爱他一些。如果是更敬一些，我取而代之以后，就让他从此只活在我心里，而不活在这世上；如果是更爱一些，我就将部落交于旁人打理，我自己带上他和黎昕，远走高飞开辟新的领地。”
“所以呢？你最终的决定是？”
“我还没想好。给我点时间。”
“哥哥，你若要走，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项霖，我只是，不想连累你。”
“天涯海角，我都可以跟哥哥走。”项霖突然高声，大滴的泪珠啪啦啪啦地往下。他的眼眶红了又红，没有一丝平日里的趾高气扬，倒像极了受了委屈的孩子。他扑到黎澈身上，放声大哭，泪水汹涌得似乎要把经年沉积的委屈通通流尽。
黎澈呆呆地站着，小心翼翼地拍打项霖的背脊，笨拙地试图安慰项霖：“没事的，乖啦。哥哥在呢，不会离开你的……”
“你要是非要走，我不会拦着你。我平生，最不喜欢强人所难，可是……”
“好啦好啦，这不叫强人所难。我是你哥哥，保护你是应该的。”
“所以，我这次可以无理取闹吗？”
“可以。”
“那哥哥你要永远陪着我，永远。”
“好，一言为定。”
“母亲说，羁绊这种东西是负累，但我觉得，有了这种负累，我活着才有重量，才不会在秋风里飘起来。”
入夜，星河璀璨，微波粼粼。一江，一月，一双人。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却平生未展眉。
第14章 过往如烟
秋风习习，此起彼伏，荡漾在鎏金般的丛林间，激起阵阵回响。落叶归根，碧水皱面，诉说着此时的万物萧条。
黎滨正一言不发地专注于用细叶为人止血包扎——这已经是他亲手包扎的第十个人了。这些年，这些人跟随他出生入死，早已情同手足。
包扎完毕，黎滨轻拍一下那个人的肩头，叮嘱一句“注意别碰水”，然后来不及稍事休息，又赶紧摆手招呼下一位。
大家一个个的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没精打采。但是见到黎滨面色凝重，大家也不好多说什么丧气的话语。
“族长，黎昕回来了。”有人突然发话。
黎滨缓缓抬头，一时间有点恍惚——黎昕锦帽裘皮，昂首而归，一股肃杀之气，令人禁不住敬畏起来。
黎昕气定神闲地走近，来到众人跟前，威压四座，缓缓开口：“听着，再过几日，神就要回来了。她会为大家医治刀兵之伤，因为她素来善待她的子民。”
“有话直说吧，你这次到底想干嘛。”黎滨未置可否地耸耸肩。
“你们的族长黎滨无故挑衅元神所掌管的另一个部落。这令她，很不满。”黎昕冷冷地环顾众人，目光落在黎滨身上，加重语气。
“不然怎么办？眼见着元河断流，让弟兄们忍饥挨饿吗？”黎滨反唇相讥。
“说到点子上了，元神托我给大家带来了礼物。你们瞧瞧。”黎昕不紧不慢地从腰间的小麻袋里，抓出一把金黄的稻谷，置于掌心，展示给众人看。
“你从稻田里偷的吧。”
“还有这个。”黎昕又掏出一个黑色的小陶罐。
“这是什么？”
“这里头有散瘀草、苦良姜、老鹳草、白牛胆、田七、穿山龙、淮山药。”
“干什么用的？”
“这是一剂加速伤口愈合的敷剂，涂上它能让部落的兄弟们伤口在冬天来临之前痊愈。”
“真的假的？你身上还有多少这种敷剂？”
“目前只有这么一丁点儿了，但是还有许多在元神那里。如果你想求药，恐怕得亲自去拜会她一趟。”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诓我，你跟黎澈那小子走得挺近的。”
“哈哈，我可没你跟他走得近啊。”
“俗话说，人各有所求。可我现在是真不明白，你站的是什么立场，你图的到底是什么。然而，既然有能救治弟兄们的药，那么即便是在龙潭虎穴，我也得义不容辞地去闯一闯。”
“那你跟我走一趟吧，只我们两人一起去拜会她，因为元神素来疲于应付往来之事，她只想见你。”
“走吧，妹妹。”
一声“妹妹”那么亲切自然地唤出，直让黎昕当场错愕愣住。黎滨却自顾自地替最后一位男孩包扎好伤口，起身就走。
“族长，您不能只身犯险啊！”
“族长，您三思啊！”
“族长，您留下来吧，我们需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