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泽洋看起来立刻有些不服气,他瞪大了眼睛争辩道:“怎么会呢!张……”他又豁然压低了声音,“我要给您的那个人,可是上头通报的,好几千大洋呢。如果您送他上去,升官发财不在话下。而我、只想要些钱,再带我的弟兄们走。”他看那日本人神色不善,赶紧扭转了话头,“不不,不用带弟兄们,我一个人走也可以,这里的事情我什么都不会乱说的。”
日本人看起来颇有些不耐,伸出了两根指头:“命,和钱,你只能选一个。”
“您!”张泽洋顿时原地绕了两圈。
鬼子却根本不买他的账:“张君,我有的是时间和你慢慢磨。但是你多犹豫一日,按照你的话,就是在我们这里‘多遭一日的罪’。”说罢,他掉头就走。
简短的会面不足五分钟,却让躲在山石后面日山从头凉到脚,他虽然猜测过是营房中有人异心,却从未希望这件事真正发生。而且,张泽洋想要出卖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启山。在老宅的时候就有人回报,日军通缉张启山,活捉的,两千大洋。
这个人,不能留了。
张泽洋愤恨的直跺脚,日本鬼子太奸猾,他最初提出的一千大洋、十八条人命,对方压根不放在眼里。而且别说十八条人命了,现在能让他自己带点钱活着出去都不容易,可反悔已经来不及了,就算他这会儿不想说,日军也已经知道他有个“天大的秘密”,还能再放过他?
正着急得在山洞中打圈,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唿哨,本能一回头,一块石块当头砸来!他本能地偏头躲闪却还是晚了一步,沉重的石块一下子砸中他的额角,鲜血顷刻间染红视线!他怒吼一声,却不等一句“是谁”出口,从黑暗中陡然窜出个人影,一脚踹中他的迎面骨,在他哀嚎一声跪倒的瞬间已灵巧的如同猿猴般蹿上他的后背。
喉颈猛地被勒住!
张泽洋惊怒交加,他拼命用双手拉拽袭击者的胳膊,那人却似使出了浑身力气——确实如此,日山身上无力,腰也近乎半废,所以他才会突然出击,打算乘敌人鲜血糊眼时将其勒毙。但是他漏算了张家军人的凶悍,张泽洋虽被他出其不意砸得头晕目眩,却并不妨碍他反击,几番拉拽未果之后,张泽洋也觉察出对方腰力欠奉体重偏轻,索性直接腰肌施力猛力拧转,以自己身体为轴带着人向地上掼去!
成年男人的体重压着日山直直摔向地面,后背着地,尖锐石块刺入背肌,日山痛得脑中发麻,不及起身张泽洋的手肘已经重重击向他的胃部。一声闷哼,日山咳出一口酸水,一腿死死缠住对方腰胯,另腿踩住地面试图带着二人重新翻转。
无声的扭打在昏暗的山洞中进行。
张泽洋见对手实在难缠,箍住他的咽喉更让他面前发黑,情急之下伸手摸索地面尖锐石块,抓起一块便狠狠刺向袭击者的大腿!
“呜——!”
一声惨呼却并没有让他的对手松懈。日山痛得脖颈后仰,手上却半点也不敢松劲。长时间的缺氧让张泽洋双目冒出金星,他乘势一拳塞中了叛徒的太阳穴。张泽洋的气力瞬间减弱,日山脚下一蹬、翻身重新骑住人腰背,扬起手肘就要砸向张泽洋的后颈。
许是危难之际人所有的潜能都爆发至极限,张泽洋濒死之下力道陡增,扬起手肘向斜后不断重击日山的腰胯。
“啊恩……”日山的腰胯因产后没有好好休息,骨盆愈合缓慢又屡次受创疲劳,吃不住任何气力的状况下再被重击,刻骨锐痛顺着神经直达大脑。但他不能松手,松手了家主就会被这个叛徒出卖,松手了大少爷就会有性命之忧,少年的发梢已经被冷汗浸透,他捱着张泽洋数次肘击,终于摸到了最初砸向对手头部的石块。
“砰——砰——!”沉闷的声响骤然回荡在山洞内。日山一次又一次的挥动胳膊,到最后几乎是机械性的击打,石块逐渐被鲜血浸染,身下压着的叛徒再也不动。
山洞的尽头却忽然传来日军军靴的踏地声。
原来那日本军官压根再懒得和张泽洋扯淡,干脆的带来士兵,打算抓走这个贪财的中国人,以拷打的形式逼问出他到底有什么“值钱”的秘密。日本人的火把晃进山洞中,却只见到一个浑身浴血的少年,歪斜着骑在张泽洋面朝下跪着的尸体上。少年的腰背弓曲,大腿上正插着尖锐的石刃,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不堪一击,然而他手中拿着的石头上却染满了鲜红,甚至还有黏腻、乳白色的,类似脑浆的黏液……
“……抓走!”就连那个小队长也心下骇然。
日山被鬼子扯住胳膊的时候,甚至没什么反应。他的内心一片平静,或者说脑中轰然而至的思绪过于纷乱,让他索性什么也不去想了,只觉得自己做了件对的事,终于为家主尽了些绵薄之力,手腕被捆上绳子时甚至还有些满足……
张启山听到动静,放下手中的锤子,却看见一溜日本人从山洞深处涌出,推搡着个上身捆了绳索的人。那人虽然灰头土脸,却从身形到步态都格外眼熟,简直……就和从村中抓壮丁时如出一辙。但是这一次,日山没有再给他比划任何手势,少年的腿上受了伤,鲜血顺着裤管流淌,滴滴答答地坠了一路,目光却是一片空茫的,唇角却钩挂着一抹似满足的微笑。
那表情,像极了慷慨就义,更像是心愿所偿。
快走到他们这的时候,日山猛地向前两跄了两步,他曲着腰背,面容灰败,只有双唇与颧骨上还透露上不健康的艳红,就似一个人临终之前最后的回光返照。
张启山大睁着双目牙龇欲裂,却被身后的一名精锐死死地抓住了。他的内心像有一头喧嚣的野兽,嘶吼着要冲出胸肺、撞破咽喉,狂啸着冲向敌人,将他们尽数撕碎。但是他没有,他手中有的是一把锤子,而日本人背上的是一杆杆步枪。三牛下意识的移了一步,挡住张日山与张启山可能接触的视线。
然而少年艰难的直起腰身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却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
当晚,日本人宣称抓住了一名坤泽。
阿诚拿着份商会发来的购销清单快步走进房间,明楼正在北平的酒店中等他。
“怎么样?”
“有消息了。”阿诚拿着手中的文件递给明楼,“我比对了很多组资料,按照张家士兵提供的情报,如果日本人是抓壮丁的话,肯定是开拓或营建工事,这需要大量的劳动工具、建材与土火药,肯定不可能全用军方供给。所以对比过三省商会这几个月的购销清单,以及可能营建军事工事的地点,只可能有一个地方……”
明楼翻看着阿诚递过来的清单,颔首示意他说出判断。“哪?”
“热河,卓索图盟。”
阿诚深吸一口气,又从上衣口袋内掏出了一份折叠的地图来,“我也调出了那块的地形图,”他的指尖在卓索图盟的某个地方点了点。“应该就在这里。而鬼子在卓索图盟营建工事,可以起到三个作用。一是巩固对东北的占领,戍守边防;二来为了侵略提供后方补给;三,是如果他们日后准备南下,那里将会成为内陆一个十分重要的中路截点。”
明楼沉默了片刻,修长的指尖敲击着手下的沙发:“这可是在由北到南的咽喉上卡上了一根毒刺啊。”他站起身,取过了衣架上的大衣——
“看来,咱们得和大日本的皇军们好好谈一次生意了。”
第二十二章
坤泽,在大和民族眼中是个稀罕物。
早在唐代,日本作为形同附属国的番邦,乾元与坤泽的数量就少的可怜。从遣唐使的言谈记录来看:但凡乾元与坤泽,必出现在皇室、贵族宗亲之中,如此也未见常有。所以在倭寇们眼中,乾元与坤泽就是尊贵的象征。
而现在,他们捉到了一个坤泽!就在他们的劳工营里!
酒井中校几乎想要喝一杯了!大声唱着“樱花”,再温一壶清酒,就上一些秋刀鱼。
但是现在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干。酒井中校抽出了腰间的日本刀,他将它命名为“菊一郎”。代表着日本人荣耀的菊一郎点上日山的胸膛,刀尖把残破的布料割开,在白皙的胸膛上划出了第一道血口。
张日山被捆着双腕吊在劳工营的空地上,那里已经特地为他架起了一个支架。少年的手臂上缠绕着粗劣的麻绳,用力拉扯着他只有脚尖才能细微着地。他大腿上被石刃刺透的伤口被草草止了血,却仍有殷红透出纱布洇出血色。吊起的姿势维持二十分钟就会让人呼吸困难,他向上昂着头,艰难喘息。
“所以,你是说,张君是为了抢你的玉佩?”刀尖抵住肋骨,向上拉出艳丽的血珠,一路破开日山的领口,让少年从颈项到胸膛的部分完全裸露。
一个坤泽肌肤带来的诱惑,远比他的招供更让人富有快感。
站在酒井中队两侧的日本兵甚至有人不安的动了动腰,胯间的布料已经勃起了一个不那么谦虚的小帐篷。但是俘虏必须先要给头目享用,这是自然界的法则。
而酒井很快在日山的脖颈上发现一枚被红绳串起来的玉佩。他不太懂这东西,那在大日本国是上流社会的贵人才有资格佩戴的物什。雕凿精妙的乳白色石头,即使在探照灯的晃耀之下也显得温润、清雅。酒井上前,一把拽下了那块玉,他要把它送给他心目中的天照女神。
少年失了血色的唇角动了动,艰难的嗫嚅出了一个字:“是。”
酒井在手中掂了掂那块乳白石头的重量,敦实。他的农民脑袋想不出更加精妙的形容,就好似他这辈子也写不出“俳句”,但是既然能为了块石头杀人,想必该是很值钱的东西。
日山似乎能猜到对方在想什么,他半阖的眼中闪过一抹鄙薄,忍痛强道:“祖传的……”声音很轻,他已经没什么气力说话了。
他知道自己挨不过这遭了,可他并不后悔,他干掉了叛徒。实在不行可以咬舌,还可缩骨后去撞刀,日山这样想着。如果自己死了,家主就可以毫无累赘的逃到南方了吧?说不定以后还会找一个更加乖巧的坤泽,从此真的……脱离张家,就像他一直以来期望的那样。张日山不忍再想。他的生命里不希望有你的存在,所以你必须死,就当是为了那群因自己而被抓的张家弟子,就当是为了让大少爷从此再无负担。
大少爷,他不想叫家主,而“大少爷”是他被允许的最亲近的称呼。他珍而重之的、偷偷的将这三个字节在舌尖又念了一遍。
远处营房中的张启山,被精锐们用绳子捆在了屋内承重的木柱上。
“放开我。”张启山不记得他已经说过了多少次。
“家主,少夫人有令。如果与您同时遭遇危险,务必保住您。”日山从家中带来的一名精锐单膝跪在了他的面前。
广场上猝然响起了皮鞭抽击肉体的声音。张启山的瞳孔骤缩,双手紧握成拳。“那你们少夫人就没说过,这个家到底谁说了算?!”
精锐狠狠一闭眼,垂首强辩:“但是家主,少夫人他……他是因为同泽洋争一块玉佩啊。他还因为玉佩把泽洋兄弟……”他微微偏过了过头,年轻的面容上写满失望,“就算玉佩是咱们张家祖传宝物,也断没有为财物族内相残的规矩。更何况,他这一举可是将咱们全暴露在了危险之下。”
张启山只觉得一阵尖锐的疼痛自后脑流窜到太阳穴,像一把利刃生生将他的脑袋锯成了两半。一半不得不面对眼前的真相,另一半则愤怒的叫嚣,几乎如同热油烹灼烈火。
“在你们心里,张日山就是那种人?!”
皮鞭声还在响,带着倒刺的皮鞭抽打上少年单薄的后背,一鞭下去、就刮下一块血肉。少年起初还能闷吟出声,却很快连气音也难辨了。他仿佛跌入深沉迷梦中的旅人,印在身后的每一鞭子都在强迫他从幻境中苏醒。
一盆沁心凉的盐水被泼到了伤口上。
“啊!——”少年终究是耐不住,低哑惨呼。
酒井一把揪住了张日山的头发,戴着白手套的指尖摩挲过少年后颈上的腺体:“乾元,”他的中文带着怪异的腔调,“你的乾元,在哪?”他已经发现了张日山坤腺上被啃噬过的痕迹,这个坤泽必定已经被乾元标记,而乾元可是比坤泽更加金贵的存在。没准……就是一方的高官镇守。交上去,前途大大的有!
疼,日山只觉得浑身无一处不在疼,尖锐的疼痛变成了沙缓的磨砺,沿着他的神经节节攀咬。可他不能说,他杀了张泽洋就是为了保守这个秘密,这个秘密又怎能从他口中倾吐出去?
狠狠一拳塞上了少年的胃。
他哇地一口将胆汁都要呕出来了,双臂的桎梏却让他连身体向前倾斜也不能,徒劳的弹回原地,最后一点气力也在击打中耗尽。但酒井有的是折磨人的办法,他的手指抠入日山被鞭子割出来的伤口中,手指卡入最深的破疮处,用力翻搅、抠挖。
“呜——啊……!”少年垂首忍耐着,却终究压不住喑哑的哀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酒井用他没有染血的白手套拍拍少年的面颊,“我们的医务室前段时间丢了一瓶磺胺、碎了一支抑制剂。我现在知道,那支抑制剂并不是意外碎裂的了。可是……你的乾元,一定不在很远的地方。”他笑起来,咧出一嘴黄牙。“你在努力的活下去,等着你的乾元来救你,或者、带你出去。”
日山克制自己的呼吸,不要有丝毫的紊乱。
“告诉我,他在哪?”
“家主,我们必须撤退。”精锐的声音冷肃的不容辩驳。这就是老宅与本家的区别,老宅的张家人,永远守护正统,哪怕任务与情感相悖。当然,或许也有私心,毕竟十七条命填一条命,不划算。
张启山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营座。”
“营座!”张家军们也不能忍了,他们忍耐了太久,再待下去,只要张日山一个扛不住松了口,他们全部都得死。而且在他们心中,一个为了玉佩就可以杀死同伴的人,也肯定不会为营座豁出生命,更不配……他们为他搭上性命。
张启山闭了下眼睛。“……松绑。”
他其实早就瞧好了一处地方,还是上次日本人的车拉着他们外出劳作时,他与日山一起点出的一处五爪型墓穴,墓穴地处背阴低洼处,白虎凶煞,大概墓主得罪了什么人才被埋葬于此。年久墓松已经露出砖石,如果他们能乘夜翻出铁栏的封锁逃入墓穴中,捱过日本人的搜查,就可以从那里逃出升天。日本人的探照灯与岗哨并非万无一失,上次他与日山已经利用偷抑制剂的功夫印证了。
逃跑的计划本来定在十天后,他从来没想过要丢下少年离开,可他确实不能拿十七个人换一条命,更何况,还换不来。张启山知道日山绝不会为了玉佩谋杀,但却不能在这种情况下罔顾最终十七个兄弟。他最终将自己的心意抛掷脑后——
他先是营长、家主,才是张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