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山呆呆地坐在床上,许久都没有动作。阿诚瞅着揪心,将手搭在他的肩头,试图提供一些安慰。日山却一把抓住了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不疼,但阿诚觉察得出,这已经是日山作为一个病号能使出的极限。
“别太难过了,我当时看医生神色有异,就支开了启山兄和大哥。如果你不想……”
“我没事,诚哥不用担心。”日山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阿诚,他的视线已经不知道飘到了哪里。阿诚心里陡然坠痛,他与大哥已经有缘无分,而原本对日山身为坤泽的一点点欣羡,也在此刻如湮灭的烟花,只剩下彻骨的心疼。半晌,日山维持着这个姿势缓缓转过头来,明明在看阿诚,却让阿诚这个在情报系受训过两年的乾元都无法解读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见那张失了血色仅剩薄红的软唇抖了几下,才缓缓挤出几个字。
“……家主,在哪?”
他需要去请家主,治他的罪。
张启山正在与明楼谈事,他们初识的时候还是二十冒尖的少年,此时都已经在家中成为顶梁,探讨的也不再是do/sub这等闲人才能有的意趣了。
国难当头,无人幸免。
“你这虽然是救了我们三百来号,但是祸水东引,岂不是让辽宁、热河的百姓遭了殃?”张启山对于明楼用码头换基地的事情略有不解。
明楼摇头,弯起唇角颇有些得意。他指着地图和张启山道:“你看这,日本人如果能从这里进船,天津的危局就可以解开。而且这个地方地形偏僻,一来百姓极少,二来都是商会布控。如此……”
“你就方便安插人手?”张启山眉峰一抬。
“正是。”明楼的指尖在地图上点了点,“东北的颓势已非战士们在前线拼杀可以挽回,所以我们就更需要在敌后给他们插上一刀。”
张启山略略松下一口气:“这次多亏有你。”
对他这个朋友明楼从不客气:“那就算五百斤的辽参,一提篓的太岁,三屋子的花胶好了?”
“你倒是狮子大开口!”张启山知道明楼开玩笑,仍险些没给他一板脚,只是提到这些个补养品,他倒是忽然想起了自家那个还卧病在床的坤泽,顿时敛了笑容起身要从座中站起。
“可比几年前上心多了。”明楼奚落。
张启山顿住了脚步,半转回头,也是十足的坦然:“人在生死关头走一遭,该明白不该明白的也都懂了。我在乎他,枪口顶上脑壳也在乎,而就算有隔膜,他也同样愿意为我豁出命去。”
他将日山安顿好之后便立刻赶回劳工营里找到了张泽洋的尸身,他原就不信日山会为了玉佩杀人,在看到张泽洋喉口反勒的淤痕与脑后破疮后,他越发确定来自身后的攻击不可能是日山对张泽洋抢劫玉佩的反抗。而依日山被捕的地点和张泽洋素来的德行,张启山自然推断出日山会做这等举动,九成九是张泽洋反水了。虽然他不太能理解少年既然愿意为他豁出性命,又为何对他的靠近万分抵触。因为一个人就算再忠心耿耿、维护族规,也不可能在生死关头以命保护一个他厌恶的人。
或许有误会,或许有隔阂,但少年心里注定有他。
有就好说!张启山向来是个果决的家伙。所以他心中想的更加直白,先娶进门,其余的慢慢哄便是了。
明楼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站起身拍拍张启山的肩膀,半是过来人地嘱咐道:“还是要迂回些,日山与阿诚有相似之处,你若是太突然了,他们心中可能反要多想。你如果想娶、我做兄弟的自然祝福,但是你身上还有三年热孝,你也同我说过你俩那年……小登科的事,慎重起见,是否再缓一缓?”
张启山点了点头,觉得明楼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而两个乾元刚要将话题岔回三百劳工的安置问题,门突然被推开了。
日山挨着木门虚软地站在门口,阿诚则是欲扶却不知如何下手,他同大哥交换了一个眼神,明楼心领神会的侧身出门,将空间留给张启山与日山二人。
“你怎么起来了?”张启山皱着眉赶紧去扶,少年那日被从架子上放下来的样子至今令他心有余悸。
却不想日山向前走了两步,不等他的手挨到,便双膝一软直直跪了下来。
“家主,”他的声音滞涩沙哑,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上隐隐透出青白,“是曰山无能。不但没有维护家主,还让十二名弟兄损命,更……杀了张泽洋,请家主治罪。”他尚不知张启山已经参透张泽洋的真相,因为不想让家主知道他的副官是那样的人品,索性一并认了,他害死的人太多,数罪并罚也不差这一桩了。
张启山伸在半空中的手猝然顿住,他没想到日山对张泽洋的事根本解释也不解释,若是这等脾气……他还有多少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他压下了心中倏忽而起的燥怒——张启山虽还是那个脾气暴烈、说一不二的张启山,却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在初次见面时用绳索吓唬日山的浑小子了,也不是那个还有父亲遮风挡雨时可以恣意纵情的大少爷。他领过兵、打过仗、经历过生死,想事情便也深了一重。他觉得日山心里有事,对自己的态度才会徘徊在“欲迎还拒”——一面抵触靠近、又一面舍命相护。起初还当自己多想,但有了劳工营的历险,张启山信任自己的判断。
但是,为什么?
没有着急让少年起身,他有心探究,便顺着日山的话继续道:“你重伤未愈着急下床,就是为了要和我说这个?”
家主的不怒自威,让日山惶然,本能抬眸,却又有些惊慌地拢回视线,他甚至不敢让自己的目光停留在张启山的膝盖以上。“……是。”
他该死。
张启山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关注着少年的一举一动,忽然反应过来,是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种视线是sub对do与生俱来的恭敬,只是他在确认张日山的sub属性之后,却并没有切实将他当成一个sub来对待——这对于do来说是一种极端的不负责。是的,每个sub都有问题,sub之所以是sub,就是因为他们在幼年到少年期的经历与家庭环境,铸就了他们并不完整的人格:或偏执,或张狂,或自卑,或是不信赖,不一而足。而他们需要一个do,就是因为需要找个处所来保存他们无处安放的灵魂。
可他认知到了日山是个sub,却没有将自己真正当做他的do。
甚至可以说,他行使了do的权利,却没有履行do的义务。最初是因为偏见,后来则是因为把家族吃人规矩的恶行责任强推在日山身上,甚至总想着如果不跟自己,他能有更好的出路。但日山早已经认定了他,所以才会向往、渴望、崇拜,又唯恐他嫌弃、厌恶,乃至于连触碰和注视都不敢了。张启山的喉结滚动了下,这是他第一次因为日山,真真正正的体会到了“愧疚”……
但他不能让少年站起来。
抱在怀中拍拍哄哄、揉揉宠宠绝不是ds之间的相处模式,甚至只会让自卑到极致的少年更加不安——张启山怎会看不出日山这一跪,是存了死志?可在他眼里日山并没有犯任何错,不但没犯错甚至有功,可少年却坚定的认为自己罪无可恕。所以单纯的解释与宽慰不仅不能让他释然,恐怕还会令他觉得敷衍与怜悯。
他需要的,是他“严苛”的重视。
张启山倏尔想到许多年前自己与日山的交集,那些状似戏谑却凶狠的捆绑与辱骂,却反倒让对方放松乃至喜悦……那是他的天性,也是自己的。
他的心里一空,一痛,又一满。仿佛一个一直认为自己晕血的人发现了真相,他并不是晕血,而是见血无比兴奋。
于是张启山负手背立,三分厉色七分疼惜的试道:“那你觉得,家主该怎样惩罚?”他没有用“治罪”,而是用ds关系中特有的“惩罚”。
日山的呼吸骤然停顿,细微的汗毛自后背倒立,惊惧却安心的感觉自骨髓中滋生。他是害怕惩处的,却又期待责罚,大少爷肯责罚自己,而不是治罪,是不是表明,自己还有救……?
“别提出鞭笞三十,罚跪五天的量刑。不切实际,你现在的身子也吃不住。”张启山缓缓地说,他观察着日山的反应,发觉自己这样的严厉果真让他好受许多——不是声色俱厉的呵斥,也非冷淡疏离的漠视,而是高压的束缚与关注。
束缚他的自由,折断他的羽翼,却让他只能在自己限定的领域内翱翔。生来戴着枷锁,却依旧向往自由。那么枷锁的铁链,还是抓在自己手中吧。
果不其然……
“一切都请家主定夺。”日山颤抖了下,或许因为伤势,但更多是因为张启山的话。他不是痴子愚鲁,自然听得懂张启山潜藏在严厉话语中的爱护。他只觉得肝胆俱颤,这样的自己还值得家主的爱护么?大少爷,真是再好也不过的人了……
可是,他不配。配不上家主的好。
张日山是来求死的。他知道那些弟兄与平民都是死在日本人的枪炮之下,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他并不是推诿罪责之人,所以心里再是舍不下家主,也明白自己是万万配不上家主了。更何况,家主自他年幼起就对他无意。继续执着下去,也只是害人害己。如果、如果家主姑且不想取他这条贱命,就请……
“还有别的么?”张启山诱哄着少年,希望他能对他说出心里话。
少年确实说了,或许人在发烧的时候比较容易流露真情。日山低低喘息了下,以手撑地稳住摇晃的身体:“家主……若是、不弃,能否允曰山作为下人,长随身侧?”
张启山怔愣原地。
日山却在此时慢慢将身子俯低了下去,虔诚的对着张启山叩首。“希望家主可以…答应。”重伤的身体跪不稳,却以头抢地,竭尽忠诚。“曰山的身体,已经……不能、有孕了。”他就这样吐露出了对于一个坤泽来说最残忍的事实。“还被鬼子…碰了……”他的嘴唇抖了抖,是,确实只是不轻不重的摸了几下,可他的大少爷值得最好的。“家主夫人之位曰山不敢窥伺,德不配位,有心……让贤。”他说到这里心头明明泣血,却又生怕他的家主将他彻底丢弃了,甚至歪斜着向前爬了半步,战战兢兢地跪在张启山脚边。
“希望家主成全。”
张启山面容上的血色褪尽,他觉得讽刺。自己刚刚想明白心意,想要娶他。可是明楼说的对,他已经给了日山一个在灵堂边的“洞房花烛”,难道还要让日山在自己身负热孝时下嫁么?不合适、更不尊重。而且日山也不会信了,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有表明心迹,忽如其来在劳工营的事件之后求娶,恐怕是个人都得掂量掂量这是“喜爱”还是“感动”。
其实张启山也不完全分得清,或许喜爱和感动都有,甚至他们之间还存在更多的东西——他对日山从来都没有壮怀激烈的热忱,他们相识在一个充满桎梏的家庭中,因为条条框框的族规万分痛苦地结合,却又压抑不住地彼此吸引。他知道自己在乎日山,舍不下他、枪口顶在脑壳上也不行。他还想捆他、训导他,调教他……但是这样的情感显然与世俗礼教中那些柔情蜜意、你侬我侬的“爱情”完全不同。
他都不用考虑日山是否会接受——张启山相信哪怕他现在让少年去死,少年也会毫不犹豫的引颈就戮,何况是结婚。
但是,这就背离了他的本意。
ds,包办婚姻,与爱情,果然是三样背道而驰的东西。
他忙蹲下身扶住了少年的肩膀,试图让他起来。日山却仍旧颤抖着匐地不动,张启山忽然有些着恼,不知是因为自己、还是日山。他近乎是半捉起日山的臂膀,却见那双桃花眼因为高烧带了水汽,折射出的荧光却是纯粹的臣服与惊惧。
他在害怕自己丢了他。
张启山刚想再说些什么,诸如“不能有孕”是怎么回事,却见日山的身子狠狠晃了一晃,随后少年本能的伸出手想要去攥他的手腕,人却油尽灯枯的瘫了。张启山心中大恸,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踹开房门送回屋内。
余事休提,还是先将人医好再说吧。至于婚娶以及心意,或许得等到将人的自信找回来才成,刚好待自己三年热孝过了,再郑重迎他过门。
而日山在瘫软之际,迷迷蒙蒙中似觉得那人手腕上有熟悉的一环,和田玉的材质,温润如谦谦君子,依稀是自己在劳工营整理家主衣服时,摸到的缝在贴身内胆中的物件……
二响环么?
张启山的臂弯强而有力地抱起自家的小坤泽,低头在少年被冷汗浸透的额上印下一吻,沙涩着嗓音哽道。
“你求的,我允了。”
阿诚心里难受,他快步的走在前头将明楼“扔”在身后。当然,他知道他的大哥会跟上来。
他们一路来到了楼下。
北平的街道还很太平,暂时还没有日本人的坦克与装甲车。小情侣们还能手牵手荡荡大街,饱学之士还能在这里有一方安静的书桌。但是大厦将倾,不知还剩多久。阿诚心中十分惶然,他知道是受了日山影响的缘故。他是羡慕张日山的,简直是天造地设的条件——家庭的认同、门第的匹配、属性的契合。
那么完美,仿佛天生就应该在一起。
而他只是大哥捡来的孩子,虽然大哥从未有半点轻忽,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性癖诡谲、喜好偏颇,还是个乾元。一个注射过oga性征素的乾元,既不是坤泽也当不了完整的乾元,变态地痴恋着自己的大哥。可如果张日山都觉得他自己配不上张启山,他明诚又怎能配得上明楼呢?
他的先生,那么优秀。
可是他的心里又隐约有一份渴望,他省得明楼待他特殊,就是仗着这样的特殊,他越过了一条又一条的边界。可鄙、下作,像个爬虫一般偷偷摸摸又按捺不住渴望。
日山说,他会自请不再占“少夫人”之位。日山说,他只想侍奉家主左右。
张日山,你可知道我多么想和你换一换?
明诚找了个背风的街角,从衣兜中摸出了一根烟。这还是他在军校学会的东西,不常抽,但是心情过度压抑的时候就会来一支,他用火机点燃了香烟,中指与食指夹着狠狠一口。
辛辣过肺。
明楼的脚步声在身后传来。
阿诚心中忽然就有一种放逸——他被日山的事情刺激到了,那样隐忍的渴望……让他不想再藏,他藏了太多年,就让大哥看看他是怎样的人好了。反正也是大哥,有什么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只不过不能在一起,既然不能在一起,那表达出“爱意”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吧?他转过身,索性直白而又坦然的面向明楼,带着一种年轻sub才会有的挑衅,他在挑衅他的do,希望他来惩罚他。
来啊!惩罚他,鞭笞他,践踏他……占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