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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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这一觉睡得太沉,像坠入无底的海,无声无光,粘稠的海水包裹着每一根发丝,掩住了口目鼻息,却不觉得的难受。

    他在海底睁开眼,看见一抹白光从眼前划过,本能伸手去抓,却被水流阻碍,堪堪错过了。

    接着四周便凉了起来,头顶的海成了残缺的月,挂在孤高的夜空上,洒下惨淡的月光。

    他站在月下,身前是长满了爬山虎的宫墙,身后是一座凉亭,年代久远,顶棚有几片碎瓦,时不时便落下些灰屑。

    他像是在等什么人,却又想不起是在等谁……过去的记忆遥远而凌乱,像没头没尾的线团。皇帝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也未能等到那人来。

    于是他走了,回到屋里,下人端上一碗莲子汤——今日是他的生辰,每到这个时候,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才会想起还有这么个儿子……不,应当说是内务府看见了备注,草草准备一下。

    往年大多是些新衣,吃食很少,他又自小嗜甜,可惜平日里点心果子都极少有,如今一碗尚还温热的莲子羹摆在眼前,自是无想太多,便喝了下去。

    自此便如流火入体,烧得他五脏六腑不得安生,饶是今日他杀兄弑父,登上皇位独揽大权,也没能摆脱那场灼坏了灵魂的噩梦……

    皇帝在梦里挣扎一番,将当年尝过的苦又吃了一遍,最终醒来时已是两日后,窗外阳光正好,甚至于有些刺眼,不等他开口,端水进来的小太监见他醒了,惊喜的大叫:“来人哪!陛下醒了!”

    不多时,便有一群下人围上来嘘寒问暖,皇帝嫌他们吵闹,挥手赶跑了一些,哑声道:“朕饿了。”

    大太监上前搀扶着他的手臂,“奴才已令人去熬了粥,一会儿便给您端上来……”

    皇帝又想起梦里的那一碗毒汤,只觉得身体又难受了起来,便说:“不要银耳莲子羹。”

    太监连忙吩咐下去。

    等喝完了粥,又喝了药,皇上的精神好了许些,又开始处理这两天累计的折子。他登基几年,以雷霆手段稳固了局面,可到底还有不服之众,大多盯着他登基前的那些黑历史,变着花样说他暴虐噬杀,纨绔荒唐……对于这些乱臣贼子,他向来不放过,于是便愈发坐实了这个罪名。放眼天下,不知有多少人骂他咒他,可皇帝不在乎,他坐在天底下最高的位置上,脚下踩着尸骸白骨,既已千辛万苦爬到此处,又为何要在意蝼蚁说什么?

    什么样的帝王到头来都是一捧黄土,就算后世口诛笔伐,也只能对着他的坟墓唾弃,伤不到分毫半点。

    于是皇帝一觉睡醒,先是批了一群文人以大不敬罪名判以死刑,又批下重金治灾,一棒一糖,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圣旨批下去的时候,下面一群跪着的文武重臣都静悄悄的,没人敢说话。

    卫曦心不在焉的跪在第一排,直到被单独诏请,才匆匆忙忙的起身,跟着太监来到御书房。皇帝坐在案前,一身厚重的华服尚未褪下,只摘了冕冠,露出重重珠帘下俊美的脸。

    他大病初愈,嘴唇并无太多血色,此时抿成一条紧绷的线,看不出喜怒。

    卫曦进屋后下跪行礼,却迟迟不见对方唤他平身,直到那人终于开口,却是一道圣旨。

    他令他下月起前往江南,整治瘟病。卫曦闻旨抬头,却对上皇帝面无表情的脸,唯有眼中带着些血丝,有几分病态的憔悴,声音却又是那般强硬,不带丝毫半点情绪。

    卫曦有些难以置信的眨了眨眼:“陛下这是……要赶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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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卿何出此言,”皇帝丝毫不为所动,“你先前特地上奏请愿,如今反悔,便是欺君之罪了。”

    可皇上您分明驳回了我的请奏……卫曦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心里涩得难受,干脆一梗脖子,任性道:“臣不想去了,您大病未愈,臣想守在陛下身边……”

    少年人的嘴像是裹着糖的刀,皇帝曾被诱惑着亲吻刀锋,自然便是被割破了舌头,尝到的甜味里有血有蜜,咽下去时能烫伤喉咙。

    “朕身边有整个太医院,用不着将军费心。”他说到此时,顺过桌上的茶杯,轻抿一口。态度之淡然,叫卫曦一阵牙痒,恨不得冲上前去将人按在桌上,吻到他再说不出话为止。

    如此想着,便不自主起身踏前一步,皇帝眯了眯眼睛,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你母亲生辰快要到了,朕已令人备好寿礼,不日便送到府中……这样爱卿在江南,才能安心办事。”

    若卫曦先前是火,那么这句话便是一桶从头冰水从头淋下,冻得他遍体生寒,连骨头里那么一丝丝的叛逆也被激了起来。于是他抬头,漆黑的眼死死盯着面前之人,一字一顿道:“臣遵旨。”

    之后便有一段窒息的沉默,还是皇帝放下手中茶杯,下了逐客令。

    卫曦仓促行了一礼,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临踏出门前却突然顿住,“陛下。”他说:“您当真是没有心的。”

    卫曦的声音很轻,但在这落针可闻的房间里,却足以让高位上的那人听见。

    说完这句后,他便离开了房间,唯有皇帝一人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坐在案前,过了许久,才回神似得伸手,喝了口面前的茶。

    先前还温热的茶水不知何时早已冷透,顺着食管一路滚下,落进胃里,冰凉一片。

    卫曦出了御书房,便径直往宫外走,离开了偌大皇宫,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小宅。他推开门,里头弯腰整理草药的谢良闻声回头,见到是他,重重松了口气。

    “你来了。”

    卫曦嗯了一声,面色有些阴沉:“承之的伤势如何了?”

    那日井底遇见的那人,腕间有一枚与印象里一模一样的痣,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他将他带了出来,安置在这处偏僻的府邸内,又让谢良照料,几天过去,也不知是否有所好转。

    谢良却摇了摇头,“你自己看吧。”

    二人穿过小院,来到内屋。被救出来的男人坐在正对面的床榻上,目光呆滞,时不时发出呵呵傻笑,连口水流出来了都不知晓。

    “承之承之……”他嘻嘻哈哈的说:“我是承之……嘿嘿……”

    见此情景,卫曦本就难看的脸色更黑了几分,忍不住上前撩开对方眼前乱发……露出之下的那张,与当今天子一模一样的脸。

    若说有什么不同,便是承之手腕内侧有一颗小痣,而皇帝没有,甚至连疤痕都无——这是卫曦亲自查看过的。

    “他被人灌毒,坏了脑子。”谢良看着眼前的一幕,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你说他先前被关在地牢,那儿阴森潮湿,又无光源,寻常人待久了都是要疯的,跟何况一个……伤患。”他说到这里时,皱起了眉:“关押他的那人根本没想让他好,却也不想叫他死,他想他活着受折磨,如此心肠着实歹毒了,可又会是谁做的呢?”

    卫曦抿着唇没有吭声,半晌后才问:“还能治好吗?”

    “难。”谢良道:“下毒之人没有留手,便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我只能帮忙调养,至少能让他维持几岁小孩的智力,再加上悉心教导的话,勉强可以生活下去。”

    卫曦深深吸了口气。

    “下个月,我便动身前往江南,到时我会带上他。”

    谢良闻言一惊,不由自主的看了眼承之的脸,“他的身份……不适合在外走动。”

    “这个你不用管,我意已决。”卫曦提那人擦去嘴角的唾液,动作十分轻柔,“是我来晚了,才让他变成这幅模样……所以我必须救他出去。”

    “……可皇上那边……”

    “不用管他!”提起此事,卫曦便一肚子火气,“那人根本就是个无心无情的怪物,今日更是用我母上威胁我替他卖命……”自父亲去世后,母亲便成了他最在乎的人,皇帝那句威胁可以说是踩到了他的底线。

    他越想越气,却又怕吓到承之,只得强忍着起身来到屋外。谢良跟着出来,看见那人不断起伏的背影,在心里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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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也是奇怪,自那场病后,皇帝夜夜做梦,梦到的都是些过去的事情。

    他自小便不受宠爱,被丢在冷宫自生自灭,五六岁时陪着他的乳娘去了,他哭了一天一夜,后来被夜风吹着了凉,发了烧,下人怕出人命,禀告了先皇。

    那是他印象里第一次与父亲见面,当时正处病重,烧得头晕目眩,勉强窥见那一片亮眼的明黄,伸手去够,却被狠狠抓住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生生掐断。

    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在头顶:“他这体质,当真无法改变了吗?”

    “这……当年娘娘便是如此……殿下如今这般……”

    “……另一个呢,近日过得如何……”

    “另一位殿下一切正常……皇上您大可放心……”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忽远忽近,他感觉到那只抓着他的手松开了,落在了床榻上。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关门声响起,隔断了他所有的希翼与憧憬。

    为什么抛弃我?

    还不是皇帝的少年有些茫然的想,可不等他深究,那记忆便如云般飘远了去,再触不到。

    接着皇帝便醒了。

    天还未亮,窗外漆黑一片,他却全然没了睡意,干脆翻身下床,披上外衫,来到桌前替自己倒一杯水。

    皇帝向来浅眠,以至于下人都在屋外候着,没有动静绝不进来打扰,倒是清静。他喜静,可一个人待久了,未免又觉得空虚……明明儿时做梦都想要拥有的东西,如今皆数掌握在手。他坐拥江山万里,集天下大权于一身,却又至高至寡,无人能与他交心,无人敢与他交心。

    那由灵魂深处泛起的寂寞翻涌,皇帝闭了闭眼,吸气、吐气,他尽可能的让头脑放空,不去念,不去想,便不会相思。

    ……卫曦很快便要走了。

    一月时间转瞬即逝,他突然后悔,当初为何要定下这个时间,说近不近,但要说远,却又过得太快。

    他们一月未见,但很快便是两月、三月……君命如山,瘟疫不除不可回京,万一在途中染上了,那人……

    落在桌上的手指缓缓蜷起,皇帝垂下头,笑了一声。

    那日卫曦说他无心,倒也有几分道理。

    他生来便不知如何爱人,一坠情网,懵懂间不知不觉给出了许多,如今才会落得这一身狼狈,甚至到了如此地步,他仍然……喜欢卫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