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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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已经不相信我,所以我们只谈交易。”他问:“同意,还是不同意?”

    他们挨得是那么近,脸都快要贴到一起,心却隔得那般遥远,伸手不可及。

    卫曦缓缓地点了点头。

    “成交。”

    皇帝推了他一把,将他推远了些,这才仰头,将那碗已经凉透的甜羹,一饮而尽。

    银耳炖得顺滑粘稠,唯独就是糖放得过多了,尝不到莲子青涩的苦味。

    可皇帝的心很苦。

    他不知道这里面加了什么,但不难猜,无非就是……与他给李赐灌下的……

    视线突然模糊了些,一股热流从眼眶涌出,好在乱发遮掩,没人能看见。

    耳畔,响起卫曦粗哑又带着点儿急促的声音,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似得,他说:“……这也是你欠承之的。”

    57

    民和五年,紫禁宫变,李赐驾崩,其子李瑾即位,但因尚且年幼,政事一律由摄政王卫曦所代,直至前者成年为止。

    叛党自拥为王,如今终于得了江山,上下同庆。晚宴之上,谢良端着盛酒的杯,脚步虚浮的来到高座之上,身披四爪龙袍的那人身前,深深一拜。

    后者却单手撑着脑袋,脸色发黑,英气的剑眉深蹙,语气更是十分不耐,“……你做什么?”

    谢良张口欲言,却又被卫曦挥挥手打断了:“老子什么也不想听……这宴会什么时候能结束了?”

    “……陛下,这才刚刚开始……”

    “狗屁的刚刚开始,没看到我菜都吃完了吗?”卫曦暴躁道:“怎么磨磨唧唧的……”

    这才开口没抱怨两句,一旁的大臣却已开口提醒,让他注意风度。

    卫曦抬手想要挠头,却发现无从下手——他极少束这么整齐的发髻,勒得头皮生疼。

    于是那抬到一半的手重新落回桌上,触倒了酒杯,连带内里的琼浆一同撒了一桌。

    高台之下的臣子都被动静所吸引,一双双眼睛望来,那目光似好比那战场上的敌军。卫曦只觉得身下这把椅子愈发滚烫,连同这一身做工精良的龙袍也紧得慌,忍无可忍之下干脆一挥手,甩下一句身体抱恙,便逃也似的离开了殿前。

    身后的歌舞依旧未停,他站在大殿之外的夜色下,任由清凉的夜风吹拂在脸上,才总算觉得好受了些。

    谢良跟在他身后出来,见那人抬头望着月色时略显寂寥的侧脸,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卫曦却觉得,对方是在安慰他。

    说来也有些可笑——他屁股下的那张椅子,天底下多得是想要爬上来的人,却偏偏被他这么个不喜甚至厌恶权势的家伙坐上了……卫曦想到这里,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到底还是没能成功。

    他笑不出来了,不管是生气的还是高兴地,繁琐的礼仪与规矩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收紧……等他反应过来时,却已经喘不上气了。

    何况刚刚上位,政务堆积如山,卫曦没什么经验,必须全程依靠臣子辅佐。先皇留下的几名重臣,都是这方面的人才,可无论臣子如何能耐,最后还是要由他过眼、盖章……他不是没想过放弃,可担子已经背上,那么沉,是这天下苍生黎民的重量——国不可一日无君,自他披上这身龙袍起,便回不了头了。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答应了那个人。

    起先不过是想彻底的报复,再将对方一辈子关在身边……不料那人一眼看破了他拙劣的棋局,甚至反将一军将他也拖下水。卫曦每每想起,恨意便多上几分——他分明已经报了仇了,可为什么、为什么……

    匆匆告别谢良,卫曦回到了养心殿,他始终还不太习惯这金碧辉煌的殿堂,便叫人撤去了大部分摆设,以至于空出来了一大片,夜风传堂而过,呜呜作响。

    他反身关门,将风霜隔绝在外,而正对面的龙床之上,层层幔帐的后方,躺着一个人。

    58

    当日那一碗加了料的莲子羹入腹,对方没多久便睡了过去,一睡便是三日不醒。卫曦又气又急,将太医院上上下下都骂了个遍,差点没砍了那配药的老御医,还是谢良赶到,好说歹说的劝了下来。

    他亲自检测以后,告知卫曦先帝体质太虚,而那药效猛烈了些,一时消化不尽,人自不会醒,于是又开了一副养身的方子,还行了针……针灸需要褪去身上衣物,也便是那个时候,卫曦才瞧见先帝小腹间,竟有一道足有一指之长的疤痕。

    只一瞥他便红了眼,暴跳如雷的质问在场的御医,可竟无人能答。卫曦搂着对方的身子,才发现他要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削瘦,那腰一手便能圈住,靠在怀里,更是轻飘飘的,如一张苍白的纸。

    比他年长些许的男人轻闭着眼,干裂的嘴唇无半分血色,卫曦将手掌贴上对方的胸口,感受着掌心之下平缓的心跳,心底无处发泄的焦躁才终于平复些许。

    也就是这一刻,卫曦才恍然惊觉,自己似乎错过了很多东西,具体是什么,却也说不上来……可他甚至不敢去看对方腹部的伤,因为那个唯一可以给他答案的人,已经陷入短暂的沉睡里。

    ……等他醒过来就好了。

    卫曦在心里小声对自己说,却又忍不住抓紧了男人冰凉的手。

    明明这就是他想要的,可为什么心里会那么得慌?

    像是……像是失足落下悬崖,在一片虚无中不断坠落,明知迟早会粉身碎骨,却不知那一刻要何时才能来到。

    三日之后,那人醒了。

    当时的卫曦才刚上手政事,忙得天昏地暗间,突然便有太监来报。他当即放下所有公务,不听劝阻的冲回养心殿,却又在门前停下了。

    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卫曦突然有些害怕,他不知道他见到的会是怎样一个李赐,这种未知感叫人心慌意乱,他想逃走,可又想起对方腹间的那道伤疤,心脏便也跟着疼了起来。

    那是怎样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卫曦一手扶着门板,高大的身体止不住发颤,以至于没看清脚下,一个踉跄推开了门。

    而那让他心痛如斯的人正坐在床前,听到声音,抬头看来——

    仍旧是那般黑的一双眼,却如那无星无月的夜,最后一丝神采也随之泯灭,余下死寂一片。

    卫曦听到一声轻响。

    那是他不断下坠的心终于着了地,化成碎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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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曦以为,他抹去那人的记忆,便可回到初见两人尚还平等的时候,殊不知那人早将高人一等的傲慢携刻在骨,他强行抽掉了这根骨头,得到的便只剩一具瘫软的肉身。

    无论他怎么叫、怎么喊,得到的都只有寥寥无几的反应,许是本能的眨眼,许是微不可见的偏头。那个人不会叫、不会喊、他只看着他,用那双无神的眼,眼中清晰倒映出自己痛苦的模样。

    卫曦暴跳如雷,再次招来太医,却没有一个查出有问题,就连谢良也束手无策,只说对方身子太虚,又服下此药,尽管剂量较少,但仍旧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没办法一下治好,只得慢慢调养……

    卫曦气得砸了屋里能砸的一切,可仍旧无济于事。

    好在那人也并不是真的傻了,日常起居在旁人的辅佐下尚能办到,卫曦吩咐人悉心照料,又将对方接进养心殿来,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

    他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事到如今,卫曦终于体会到了对方当年的心境,纵使坐在那至高之位,掌天下生杀大权,却仍然得不到一个人的心。

    如今离那天已过去一月有余,卫曦来不及苦痛,便成了那赶鸭子上架的摄政王;接踵而至的政务沉甸甸的压在他肩头,被迫扛起这偌大的江山,每日每夜都浸泡在漫天奏折中,就算有重臣在旁辅佐,仍旧不算轻松。

    这样日以继夜的操劳下,他连恨的力气也没了,每日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养心殿,倒头就睡,一大清早又要去大殿上朝,也就当夜因提早离席才提前回府。卫曦掀开床帘时,就见那人一身睡袍蜷在角落里,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对方身上总算长了点肉,可抱起来仍觉得铬手。

    卫曦一边嫌弃着一边将他勾过来些,此举惊醒了睡梦中的青年,一巴掌抽向对方的脸,却被卫曦直接擒住。

    对于他的接触,那人不知为何总带有抵触,但力气不够,每每挣扎到最后还是被一身蛮力的摄政王搂进怀里。

    “……你也就打我的时候,还像个活人……”有几分无奈的说着,卫曦将脸埋在对方发间,嗅着那清新的皂角香,狗狗似得蹭了蹭。

    对于他的话,青年自然不会有所回应,只木讷的望着前方帘帐。等卫曦蹭够了,便又直起身,捏了捏对方没几两肉的脸,看着那人因此皱起的眉毛,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

    下一刻,他十分熟练地接住对方挥来的手掌,“哎你这个家伙,怎么老往人脸上招呼……”说完又觉得落寞,小小声念叨:“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自然不会有人给他回答,卫曦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重新拥住发呆的青年,将人用力按进怀里。

    “睡吧,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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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便就这么日复一日的过。

    卫曦仍旧被那铺天盖地的政事压得头晕脑胀,每当坐在那金碧辉煌的御书房内时,他便本能怀念起边疆的黄土,那一捧风沙刮在脸上,虽干燥刺痛,但也要比这宫内的熏香来的舒坦。

    这紫禁城于他而言,只是一座巨大的牢笼,礼仪规矩便是那扣在喉间的锁,却是他自愿戴上的。

    因为他答应了一个人,所以心甘情愿留守在这宫廷内,去接触、去学习他曾最厌恶的事情,最终成为他最恶心的人。

    ……所以他殚精竭虑,视死如归举旗造反,完成了一场浩大的复仇,最终痛苦的是他,生不如死的也是他。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卫曦想不通,也无力去想。

    他只麻木的,接受着属于摄政王的责任,那些苦痛与悲愤积压在胸口,甚至包括了一份他不敢承认的悔意……因此他甚至不敢喝酒,不敢放纵,生怕因此失态——他也有自己的骄傲,他也曾是那叱咤风云的少年将军,而不是这个整日为政事发愁的摄政王。

    他觉得委屈,也曾想过不顾一切的任性,却也敌不过那人饮下羹汤时的一笑。

    那一笑包含着太多东西,像是大仇得报的快意,像是情难倾诉的苦闷,最终却又像是解脱二字——也是再告诉他,是他亲手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