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他的上线……指派了新的没有?”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明诚压低了声音,“他刚加入组织没有多久,就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如今不抓紧他的联系和思想教育工作,难保他的想法有变,对我们以后的工作造成不必要的困难。”
“他留在北平,也方便我们北平方面展开工作。”谢培东话毕,就不再说话了,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明诚一个人站在屋子里。
晚饭的时候明诚下楼,饭厅里的气氛很明显不对劲。
好端端地坐在饭桌上的是谢培东和程小云,厨房里却有响动。今天冬至,佣人都是放了假的,只有开车的小李和看门的门房不回家,然而这两人是不会进厨房的。
方步亭端出了一盆汤圆,“阿诚下来了?吃饭吧,今天是冬至。该吃汤圆。”
明诚有些吃惊,方步亭极重视规矩,举手投足之间皆是古典文人的风骨,亲手下厨这种事情不像是他做得出来的,“父亲怎么亲自下厨了,佣人不在,怎么不喊我一声,我来做就好了。”
“你这是什么话,佣人不做的事情,就要你做?”谢培东话语之间带上了锐利的机锋,不似他平日的做派。
程小云一贯是眼观鼻鼻观心,闭嘴不语。
方步亭倒是一脸平和。
明诚便明白了,“父亲早知道了兄长会被委任这个职务了吧?”
至于怎么就提前知道了,很显然,前几日明楼日日来方家,可不只是和方步亭喝喝茶那么简单。明诚不想细想,想得太清楚,反倒更心生无趣。
“你们爷俩要谈公事就楼上去谈,让我好好吃顿饭,总不能让我连饭桌都上不得了吧。”程小云拿碗去盛汤圆,满满一碗,方步亭想去接,程小云却停也不停地掠过方步亭的手把碗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方步亭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明诚埋头吃汤圆。黑芝麻馅儿的,甜味从舌尖到牙齿再到脾胃的深处,丝丝缕缕地延伸开去。
其实还能再甜一点儿。
“苏先生还没有回来?外面快要戒严了吧?”程小云看看时间,问了句苏轩。
苏轩这些日子一直住在方家里,却无声无息地仿佛游魂一般,朱徽茵的死抽去了他大半条命,若不是她的尸体一直被扣着不能领回来安葬,明诚怀疑苏轩都没有办法撑着一口气顶到现在。
“说是祭祀去了。”挑一个团圆的日子祭祀,真是讽刺,然而他连祭祀都无处可去,多半是去庙里替她求死后安宁去了。
“是个痴情的可怜人。”程小云道,“这几日一直见他默不作声地抄经书,大约是给她超度用的,下辈子,莫要过这样的苦日子了。”
明诚摸了摸鼻尖,“峥嵘不信鬼神。”
做他们这一行的,最不能信的就是鬼神,自己就在做着万劫不复的事情,神不能拯救,鬼也不能惩处。
燕京大学附属医院。
梁经纶今日出院。
他当日连夜受了刑讯,对方下手毫无章法,不是审讯的老手,精通审讯的人往往能让人痛不欲生却不夺人性命。不知道是他运气不好,还是对方故意如此,处处下着死手,几个小时之内,他便受创严重,连伤带着严重的风寒,那日清晨刚刚坚持到医院,便昏迷不醒了。
之后便是手术清创,留院观察。
梁经纶早已经无所谓了,何其沧能够去中统站里领他回来,想必他的身份已经瞒不住了,然而——
想象之中的风暴并没有来临。
他清醒过来已经是四五天之后了,一醒来,就看见床边摆着几篮子的水果吃食,不齐整,样样都有,有的果子已经干瘪了。
他知道这肯定是学生送来的,北平城内物资紧张,许多学生,家境稍微普通些的,吃饭都成问题,水果更难得了,这些果子应该是众人攒起来的,一齐都送来给他。
中间夹着一张卡片。他费劲全身力气去把纸片抓到了眼前。
不大的纸张,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不同人的字迹。
“梁先生快点好起来。”
“您是我们所有人的英雄。”
“谢谢您保护了我们。”
梁经纶没有戴眼镜,所以眼前很模糊。或许不是眼镜的错。
他捂着眼睛,倒在枕头上,许久,才见轻微的颤抖。
何孝钰不知道何时站在了门口,默然而立。
日子竟然一切如常。除了他成为了许多学生眼里的英雄,来看望他的学生一拨接着一拨,原本是何孝钰在医院里照顾他,然而何其沧身体也不好,何孝钰分身乏术,到最后,经济系的学生们自发地派了一个值日表,轮流来病房里陪护。
梁经纶劝他们回去,没有必要的。
学生们不听。
他心里发酸,然而面对着那些年轻稚嫩,不知险恶的脸庞,他一日日地深觉自己的肮脏和可耻。
夜深,最后一个学生被何孝钰打发走了,她把行军床打开,准备合衣而眠。
“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么?”梁经纶半躺着。
何孝钰坐在小床边上,“你希望我说什么?”
“你不该什么都不说的。”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何孝钰脱下鞋袜,拆下头上的发卡,“你是同学们的英雄。”
“你知道我不是的。”
“你不是,我也不是,大家都不是,那有什么好说的呢。”
“以后,雇个做饭打扫的妈妈吧。”梁经纶喃喃道,“你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老师年纪大了,你又是个女儿家。”
“你从来不说这样的话。”何孝钰不自觉地理了理鬓发,“女性和男性一样,应该地位平等。女性也有接受教育和工作的权利。”
“男人也有男人的责任。”
来接梁经纶出院的不是何孝钰,竟是何其沧一个人。
他知道他的老师有话要和他说。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慢慢地,何其沧越走越慢,梁经纶也只能越走越慢,最后何其沧停下了步伐,“真是越发傻气了。”
梁经纶一怔。
突然又明白过来。
他跨了一大步,走上前,搀扶住了何其沧的手。
像以往一样。
眼泪却突然而落,泅湿了一小点儿何其沧的袖子。
两人复又重新走在燕大的校道上。
“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去看你,”何其沧说道,“你不怪我吧?”
“是我对不起老师。”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何其沧长叹,“我也不瞒你,这几日,我托明先生,查过你了。这不是为师之道,你做的事情,也不是为人子弟之道,你我都一样,没有什么高低贵贱,道德不道德之分了。”
梁经纶低垂着眼,“老师言重了,这本就是我的错。”
“错?什么错?”何其沧停住了步伐,“我早说过了,你不要去掺和这些政治上的事情,你觉得你有信仰,你坚持你的主义——我也不管你是哪一方的主义,可是你要知道,你的性命,在有的人眼里,真的不如蝼蚁。到头来,你是为你的梦想献身,还是为别人的身家性命献身?”
他坚持了一辈子不问政治的原则,此刻数落起梁经纶来,越发生气,“你和方步亭那个老不死的年轻时候一个德性,自以为了不起……殊不知上蹿下跳,在别人的眼里不过是颗可用的棋子。他念书做学问比不过我,这一行倒是风生水起,可是你看看方家,如今是个什么样子?那你呢?你有方步亭多少本事?”
梁经纶满心震动。
何其沧不怨他隐瞒,不怨他是一个特工,潜伏在最亲近的人身边,此刻的字字句句,都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苦口婆心。
何其沧明知道梁经纶既然在他身边,自然还会有其他的任务,会牵连到何其沧。
“行了行了。”何其沧抬起袖子擦擦梁经纶的脸,“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了,像个什么样子?这个世界上谁又是圣人?哪有什么绝对的好人和坏人?”
“那边是儿子查老子,兄弟反目;我这边是学生查老师,军人打学者。半斤八两,世道不容人。走了,回家,孝钰应该做好汤圆了。”
何其沧甩开梁经纶的手,背着手慢慢地往家里去。
梁经纶慢慢地蹲了下去,再也忍不住了,他将脸埋在手臂之间,无声地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