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一片清朗天穹之下,那人负手而立,身后月光倾倒,飘之若仙。
“你瞧这大好河山,不过蛀虫三两便可尽毁,若有一日我登高位,定要斩其业、毁其根,重整朝纲——还天下一个四海升平,安居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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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也曾有过这般肆意张扬、豪气可吞日月的轻狂时候,最终却又成为了那个阴戾狡诈,不择手段的无情帝王……事到如今卫曦终于明白,原来在他潜意识里便始终排斥着那人的手段与作风,无法将其和记忆中的承之交叠在一处。是他本能否认了真相,才会在之后没有半点怀疑,以至于……犯下弥天大错。
如今记忆倒置的承之正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怎么哭了?”
卫曦这才回神,抹了把脸,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满面泪水。
他扯了下僵硬的嘴角,露出一个不能称之为笑的表情,“……我弄错了一件事。”
承之道:“你看起来就一副愚笨的模样,做错事也不奇怪。”
他是这样伶牙利嘴,隐约让卫曦想起那位帝王发怒时的模样,是那般隐忍,那般克制守己,尽管气得后槽牙咬死,脱口而出的也不过一句放肆。
这是紫禁城,是国都,在这里不容放肆——不仅仅是他,还有皇帝自己。
不能放肆的笑,不能放肆的哭,不能放肆的发泄自己的情绪……这身龙袍仿佛一副密不透风的铁笼,将他死死囚在里面,透不过气,发不出声,却还要背负这堪比天下之重的责任。
仔细想来,那人曾说过的话,也一一做到了。
虽手段残忍,雷厉风行——可他的确肃清异党,让满朝上下惧他也敬他,为此更不敢尸位素餐,怠慢公事。他杀奸臣、杀叛徒,将其挂之城门,杀鸡儆猴;他杀过造谣生事动摇民心的叛党立威,也建水坝,治瘟灾,发放公粮,收留难民……他是恣睢的暴君,却并非无能的昏君,只是天下人只记得他残忍噬杀,却看不见他是如何为此呕心沥血、鞠躬尽瘁。
卫曦思及至此,心中忽而涌起一股不平,于是他用力抱住那人,将那削瘦如纸片一般的身体揽入怀中,紧紧地、死死地抱住,一辈子都不松手。
天下人都可以唾他骂他,咒他去死——只有他不行。
因为只有他见过那人原来的样子,见过这块壁玉完好无暇的样子……尽管破碎之后,也曾被那锋利的棱角划伤手。
现在他只想将那碎玉一瓣一瓣捡起来,满手鲜血也好,满面泪水也罢,他想弥补自己的过错,想用金线将其交织拼凑成原本的模样……哪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过往终将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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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卫曦寻到了藏在远郊别院的家人,卫夫人被接进宫来,一眼便看见儿子身上刺目的龙袍,当即敛去所有笑意,待那人走近,更是毫不留情的一耳光抽在脸上。
女人的手劲并不算大,可指甲很长,登时在卫曦脸上留下三道血痕。他苦笑了下,单膝跪倒在地,“娘……”
“别叫我娘!”卫夫人胸口起伏,气得声音都在发抖:“我没有你这么个……我们卫家、没有你这种大逆不道的儿子!”
换做以往,卫曦定不顾一切抱住娘亲的大腿,变着花样撒娇耍赖,可如今他不再是那个任性妄为的少年将军,他只能垂着头,声音嘶哑 :“是儿子不孝……是儿子一时糊涂,背弃了祖上百年忠名。”
卫夫人红了眼:“你也知道……那你为什么还……”
“儿臣……”以为你们都死了,卫曦想着,却无法将其中真相全盘托出,尽管他知道这一切始于那人的利用,但也是他有眼无珠,认错了人,才导致后来发生的种种。如此这般早已是一团算不清辨不明的烂账,说不清谁是谁非,直至如今,他已无力再去计较。
于是他只低头跪着,脊背笔挺,“是儿臣鬼迷心窍,犯下滔天大错,还请娘亲责罚!”
“……你如今一身黄袍,已是万人之上的摄政王,满朝文武对你俯首称臣,我不过一普通女子,可没有这个权利。”卫夫人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儿子侧脸的伤口处,颤抖了一下,“陛下若还有良心,便勤勉执政,用心辅佐太子殿下……”说到此处,竟是再说不下去,卫曦心领神会,当即道:“儿臣遵旨!”
卫夫人不愿留于宫中,呆了片刻便走了,卫曦一路送到城门,看着那轿子消失在街头转角,才终于转身。
沉重的大门在身后关上,带起的微风扬起衣袍,袍角之上金龙盘踞,张牙舞爪间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狰狞。
卫曦继续向前走。
他自愿囚于这尊金黄的牢笼中,因一句承诺,为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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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脸怎么了?”
李珉一眼便看见卫曦脸上的三道疤痕,眯了眯眼:“调戏小宫女被人挠了?”
卫曦有几分无奈的笑了下,“见我被打,你这么高兴?”
“……不知道为什么,本宫看见你便觉得心堵。”李珉倒是直言不畏,“你是不是得罪过本宫?”
卫曦眨了眨眼,拽起那人的手贴在脸上,小心翼翼道:“你若觉得难受,尽管揍我便是,莫要憋在心里……伤了身体。”
他的掌心很粗,厚厚的茧摩擦着手背的皮肤,却又有种莫名的安心感。李珉的表情有些微妙,但很快收敛起来,冷声道:“放手。”
卫曦恋恋不舍的松开手,“总之……我以前待你不好,如今你怎么对我也是应该的。”他看着那人没什么表情的脸,心下突然有些难过,踌躇几下,咬咬牙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说罢不顾李珉反对,拽着他往大厅走,只是深知那人不喜触碰,改为小心翼翼的扯着衣袖。
李珉垂下眼,目光落在那结实的手背上,以及那被扯到变形的衣料——可只一瞬便又挪开了眼,“你想带本宫去哪里?”
“……你刚睡醒,忘记了很多东西,其中就包括他……”卫曦放慢了脚步,他带着李珉来到婴儿床前。“这是你最爱的妃子替你生下的孩子,你还记得吗?”
他话到最后,有几分难以发觉的轻颤,原来事到如今自己还是介意……介意那人曾与一个女人结下真心,甚至开枝散叶,留有后裔。因为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的事情,卫曦不想表现的太难看,可嫉妒就像一把越烧越烈的火,煎熬着他的心脏,他的血肉。
所以他只能偏过头,不去看婴儿车里的小小生命,生怕自己的模样太过丑陋,惊扰了襁褓中酣睡的皇子。
李珉与他擦肩而过,在婴儿床前驻足,弯腰凑近去看那婴儿的模样,又似是情不自禁的,戳了戳那柔软的小脸。
好梦被打扰,小皇子十分不耐的吐着泡泡,呓语着叫了两声,惹得李珉嘴角一勾,眉眼都跟着柔和了些。他直起腰来,不紧不慢的开口:“……你说他是我的孩子,那么他的母亲呢?”
卫曦的记忆被拉扯到那个冰冷的雪夜,他跪在雪地里求那人一见,哪怕直到鬓发结霜、积雪堆满身……也不曾等到一眼的垂怜。
仿佛连呼吸也带着那夜风雪的寒意,他用力闭了闭眼:“……母亲因难产而去世,已经下葬多日,你若想见,我可以带你去她墓前。”
李珉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
“你像是十分亲近本宫的样子,却为何不知本宫喜欢的人是什么样?”
“……”
“还有,你说本宫忘记了许多东西,可这三天来,你将本宫留于屋内……若本宫不曾想错,你身为亲王,穿四足盘龙服已是越矩,除非要比亲王更高一等。”李珉微微挑起下颌,他比卫曦要矮上一点,可气势仍旧凌驾于对方之上,“何况本宫可从不记得自己腰腹之上有那么长的一道疤……以及这身子,如何看来也并非十几岁的少年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本宫的记忆回到十年前……所以这位不知名的大人,您是否能为本宫解惑?”
他看着他,目光是那样熟悉的锐利,却又不似从前那般深沉,没有沉积多年的血腥与暴虐,唯有那君临天下的野心昭昭,却是那样干净且透彻。
忘记了那些过去,他的手还是干净的,他的名字也不再是那杀人如麻的暴君,不是天下百姓唾弃咒骂的存在,不是那个背负了杀兄弑父恶名的李赐,是原本应死于深宫之中,又重获新生的李珉……
卫曦眼中闪过一道光华,像是晦涩不明的前路突然开朗,过往既已不复,那他便向前看。
只有懦夫才停驻原地,抱着不可追寻的过去挣脱不开,他做错了事,那么便承担后果;他认错了人,便倾尽余生去补偿。因为他是卫曦,是卫家最年轻也最出色的少年将军,他做过英雄,也做过叛党,他心里有一捧热血,冰雪不可冻。
就像那颗哪怕经历了背叛与误会、悔恨与错过,仍坚而不移的真心——就连最痛苦、最灰暗的时候,他仍然没放弃爱他。
他何尝不是那扑火的飞蛾,那么义无反顾的、偏执却也专注的,扑向帝王那颗看似无情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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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曦望着那双还未蒙尘的眼,到底不忍将真相倾诉,只说:“总有一天,你会全部明白。”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会把欠你的,全都还给你。”
尔后他便落荒而逃,临走前不忘唤御医检查对方的身体,听到一句“大体无碍”才终于放心。挥挥手本想叫人下去,忽又瞥过对方那张垂垂老矣的脸……“张太医。”卫曦开口叫住对方:“本王若没记错,你在这宫里,也待了有数十年了罢?”
“……回陛下,是。”
“那以前的事情,你都知道多少?”
“这……毕竟过去已久,老臣年纪大了,需要回去好好想想……”
卫曦眯起眼,他本想说些什么,可看着对方因年迈岣嵝的身躯,到底做不出强权压人的事情。
于是他只能让人离开。
接下来一连几天,他无脸去见李珉,只将自己关在御书房内,一心沉浸在毫无边际的政事中。他心里有一个计划,一个胆大妄为的、偷天换日的计划,他要为此做足准备。
可不见不代表不念,于是三日后,例行检查的张御医还没来得及迈出大门,便被摄政王请回了养心殿。
卫曦连续几天不曾好好休息,一双眼熬得通红,眼下泛着乌青,就连下巴上也冒出了短短的胡茬。尽管憔悴如斯,可坐姿仍然端正笔挺,脸上那三道抓痕已经结痂,留下几道浅浅的印子,更添几分凶狠。
明明穿着尊贵的皇袍,言行举止却仍与做将军时无异,张太医一进门,便被他的煞气吓软了腿,差点没坐地上,还是卫曦唤来下人赐了座。
新换的茶水尚有些烫,卫曦只小抿一口便放下了:““先前的事情,太医想的如何了?”
“……老、老臣有好好想过,也的确想起了一些……”
“说。”
“这便要从头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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