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珉托着下巴,坐在窗边。
窗台上,一只螳螂正挥舞着镰刀,悄悄靠近鸣叫的蝉。
迟钝的蝉毫无发觉,仍旧没心没肺的大声叫着,十分聒噪,于是下一刻便被螳螂按住,两只爬虫纠缠在一块儿,十分激烈。
李珉眯眼注视着这场捕猎,最终螳螂的镰刀刺进了蝉的腹部,随着那一声声虫鸣渐渐断续,直到最后,那一无所知的蝉终于噤声,四肢僵直,再也不动了。
螳螂成为了赢家,它踩在蝉的尸体上,高高兴兴的准备大快朵颐时,却见一鸟雀从天而降,只一下便啄掉了螳螂的脑袋……
猎人沦为猎物,被新的猎人吞噬,李珉静静看着那鸟儿将螳螂吃了个干净,又叼起蝉的尸体想要飞走,却撞倒了事先布好的机关,竹篓倾倒,将它扣在里面。
有些事情不到最后,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
嘴角一抿,他弯起一个似是而非的笑,伸手将那扑腾不停的鸟儿逮住,丢进事先备好的金笼中,挂到离窗户最近的位置,吩咐下人好好照料。
做完这一切后,他拍拍手,慢慢悠悠的踱步出房——卫曦没再限制他的行动,只是这身体尚在调养,体力着实不佳,走没两步便觉气喘。李珉在路边的凉亭坐下,又喂了一会儿鱼。
这时就见一人疾步从外赶来,面色焦虑,满头是汗,李珉习惯性留意了一眼,却恰好赶上那人抬头,两者视线相对,竟是对方先变了脸色。
“你怎么在这里?!”
李珉眉梢一挑,心下有几分不快:“本宫为何不能在此?”
他话音未落,那人却已欺身上前,失控地抓住他的手臂:“是不是就是你伤了卫曦……那家伙也是疯了,才敢将你这样的毒蛇养在身边……”
身边的下人见到此景,连忙上前拉架:“谢大夫,您还是先去看看陛下吧……”
谢良双眼通红,恨不得咬死眼前仿佛置身事外的男人,可太监的一番话到底点醒了他……卫曦那边耽误不起。于是他只好先放了手,李珉被推了一下,靠在身后的石柱上,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对方走远了,才偏过头,去问身边的下人。
“他怎么了?”
“这……这奴才也不清楚,但听下人说,陛下受伤了,流了好多的血,把宫女都吓晕了……”说到这里时,他踌躇了下:“还有谣传陛下不堪重负,已经疯魔了……”
“光天化日之下,怎么突然受的伤?”
“这奴才是真不知道。”那小太监一边答着,小心翼翼的看了看主子的脸色,“那您……要去看看嘛?”
李珉沉默了片刻,忽得转身:“不去。”
“哎?”
“他瞒本宫这么多事情,甚至连身份也不肯告知……”李珉重新在凉亭边坐下,抓了一把鱼粮丢进池子里:“啧,不过是忘了几年,那小崽子竟长这么高了,还阴阳怪气的,哪里有小时候可爱?”
“……”
“所以本宫不会去找他。”看着满池争粮的鲤鱼,李珉眯起眼睛:“除非他跪下来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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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良怒气冲冲的推开门,只觉得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熏得他绊了个跟头;三两步冲到卫曦床边,他看着那个半靠床头脸色苍白的人,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半天吐不出来。
见他不说话,卫曦反倒先开了口:“……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我是怕你死在这宫里!”谢良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终于冷静一点:“伤哪了?”
“一点小伤。”
“一点小伤屋子里这么大味道?还有 你的身体素质我是知道的,一点小伤就能让你脸色这么难看?”谢良瞥到他掩在被子下的腹部,伸手去掀,卫曦本能想挡,却不慎扯到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棉被掀开,露出之下裹着层层绷带的小腹,以及刚才的动作导致伤口撕裂,血花从白色的绷带间渗出来,十分骇人。
谢良的脸色变了又变,声音里都带上了几分颤抖:“……怎么弄的?”
那人却只说:“这是我应得的。”
完了便闭口不言,无论对方怎么问就是不吱声,谢良深知这人性子极倔,可又想起在外遇见的李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是不是又是那个人搞得鬼?我看你就是嫌命太长……”
话未说完,便被卫曦沉声打断:“闭嘴,若我再听到类似的话,休怪我翻脸无情。”
他嗓音极哑,如今一身血腥气未散,气势更是骇人。谢良被吓了一跳,看怪物般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兄弟,半晌颤抖的吐出一句:“我看外头的传闻倒是没错……你真的疯了。”
不想卫曦惨笑一声,闭上了眼:“……如果有一天,你的所作所为都是错误的……甚至连恨都是错误的,可后果已经酿成,你会怎么做?“
谢良愣了片刻:“你什么意思?”
卫曦垂着脑袋,盯着腹间绷带蔓延开的血渍,殷红的有些刺目,可他却从中获得一股赎罪般的快感……那个人当时,也是这么的痛吧?
明明身为男子,却有生育之能;明明有野心有手段,却因体质不被父亲待见,一切成就功名都被拱手让人……但就算如此,他仍不曾向命运低头,就这么靠着一根铮铮的铁骨支撑到如今,却被自己亲手折断。卫曦说不清自己在听完太医的讲述之后是怎样的心情,仿佛神魂被生生劈成两半,一半想回到过去,掐死那个不明事理的自己;一半想留在当下,好好照料那个忘却一切苦难、赤子之心尚在的李珉——巨大的悔恨与苦痛吞没了他,如洪水猛兽,来势汹汹。
他想起他对那人说过的话,想起自己为做过的事,想到那尚在襁褓的小皇子……那根本不是宠妃生下的孩子,那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饶是爱一个人都隐忍不发的帝王,不惧生死、不计缘由、不顾一切诞下的、属于他们两个人孩子啊!可他一次都没有抱过他,连看都不愿,甚至还用他威胁过那人……
自己到底都在干什么?
所谓辜负、所谓背叛,不过是老天开过的恶劣的玩笑——是他不够坚定、不愿放下姿态,说一句软话,道一声歉……他一次又一次的以下犯上、做着大不敬的事情,那人虽有罚过,但从未下过狠手。以前的卫曦不曾去想,如今的卫曦却不忍细想,那个一辈子都谨慎小心、生怕踏错一步的男人,唯独因自己坠入深渊,可他不但视而不见,甚至站在悬崖边上嘲讽。
他说他无情无心,殊不知那人已经给出了能给的极限,只是他从来不说,他竟也瞎眼般的不曾发现。
卫曦难受到极致的时候也曾怨过,他怨那人的沉默倔强,却又想起在他端出那碗莲子羹时,对方脸上一闪而现的脆弱……李珉不是无情,更不是无心,他只是被伤的太深,连带着将那颗也曾炽热的真心藏了起来,藏到寻常人等触及不到的地方。卫曦有幸,曾真真切切的触碰过,在他第一次压着那人欢好后,不过受了五百鞭就被放去边疆开始——那人的一举一动,都是小心翼翼且无法诉之于口的爱。
因为他是帝王,所以注定异于常人,他可以板着脸叫他滚,却无法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让他别走。
可那时候的卫曦不知道,他只觉得皇帝脾气怪异喜怒无常,他厌恶对方高人一等的傲慢,唾弃那人狠辣阴毒的手段。可如今他坐上了李珉做过的位置,才终于明白官场不似沙场,它没有血腥却也酣畅淋漓的正面厮杀,有的只是借刀杀人、兵不血刃的阴谋诡计。如今的摄政王手握兵权尚且如此,当年那个不受宠爱的三皇子呢?他又是怎样一步又一步、苦心孤诣、破釜沉舟的踏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哪怕初衷,只是为了活下去……
而那颗滚烫的赤子心,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一点、一点冷了下来,化为坚冰,不惧风霜雨雪;化作铁石,不畏刀林剑雨。
而事到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去指责对方?
卫曦痛到深处,恨不得掏心挖肺,可他不能死,他还要将手里的一切尽数归还,他还想给那人一个安稳且可以托付的余生……
所以他做了一件事。
如今谢良上门质问,他却只剩苦笑。
“你可知,我们弄错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我们千方百计、从地牢救出的那个人……就是当年杀你全家的李赐,而曾经登上王位的,却是他的孪生哥哥,李珉。”卫曦说到此处,叹息一声:“他骗过了天下人,而我们,也是那愚昧的天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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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良闻言,脸色霎时变得惨白,眼前一黑,扶着床柱才未摔倒,哆哆嗦嗦道:“怎、怎么可能……你不是说李珉手上有一颗痣——”
“那是他们两个人唯一的区别,若那颗痣还在,他又如何背负着李赐的名字、冒着被天下人唾骂的风险,杀兄弑父,登上那原本不可能属于他的位置?”卫曦的脸色不比他好,此时唇色铁青,轻轻咳了几声:“其中恩怨我不愿细说,可若他不是李赐,那么那些鱼肉百姓之事,包括你一家惨死,皆不是他所为。登基之后,他虽手段雷霆、残忍狠辣,但不但没有提高过税收,反而多次开放粮仓,救济万民。江南瘟灾一难,更是有他禅精竭虑调度分配,将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蛀虫挑出来一一杀之,才让后续上任的官员秉公执法、不得有私……”
“……”
“……他不是个仁慈的皇帝,”卫曦说:“却是个好皇帝。你看着寝宫内,名贵摆设甚至还不如妃子的侧殿……因为他出身冷宫,不喜这些奢侈无用之物,便全都叫人卖了去,补贴国库了。”
谢良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几口气,又缓缓吐出。
“……要如何证明,你的话都是真的?”
卫曦惨然一笑:“你不是问我身上这伤从何而来?”
谢良见他双目血丝尽现,憔悴的像是变了个人,登时无了言语。
“……你到底想怎么做?”沉默半晌。他终于再次开口:“事到如今……你还想怎么做?”
谢大夫到底是文人,纵有一颗万死不辞的复仇之心,却也在发现误伤无辜之人后,本能的愧疚。卫曦看见了他眼中的迷茫与慌乱,与自己无异,不由得又叹一声:“如今他忘却前尘事,正是一个好机会……你我就算颠覆反正,坐在这高位之上也不得安稳——因为这天下,终归还是姓李。”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妹子提出,希望受也有所改变,答案是会的。
但是他的改变是有局限的,他凌于人上太久,已经不会弯腰,只有折断那根骨……或许有人说换成渣攻会被骂死,的确现在评论偏受多一点,但作为作者,我会尽量端平水,但也不会因此崩了人设。
因为攻对受做的事,是大逆不道,而受对攻做的,只能说是君要臣死……在感情上他们是平等的,有隐瞒、有误会、有阴差阳错的错过,但是在身份上,他们注定不平等。
我能给他们的结局,现在说出来也没有关系,那就是受仍旧做他高高在上的帝王,君临天下;攻也不会放弃属于他的战场。
误会都会解开,最终的他们会彼此相爱,也彼此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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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良替他重新缝合了伤口,临走前忽得问了一句:“事到如今,你仍然没选择放手,为什么?”
卫曦答:“他受过的伤,我与他深感同受;我错做的事,我会千倍万倍用余生补偿……既已认定了他,那么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放手。”
谢良沉默片刻,“若他想起从前之事,恨你入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