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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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他便恨去好了,”说到这时他笑了一下:“如果他高兴,他甚至可以亲手砍下我的脑袋……但我希望他不要那么做,毕竟我死了,这世上爱他的人,便又少了一个……”

    “我舍不得。”

    这四字落下,带着无尽爱怜与柔情,却无人可诉。

    谢良默默退下了。

    他来到屋外,看着红墙绿瓦间碧蓝的天穹,多年沉积于心的仇恨随着拂面而来的风一同散了,谢大夫深深吸了口气,垂下眼,看着自己尚还沾有草药苦涩的双手。

    这是一双悬壶济世的手,本不应染上血腥,如今仇人已死,他也应当学着放下过往,去过属于他的生活了……

    “谢大夫,”守在屋外的臣子见他神色有异,小心翼翼的问:“陛下他……到底怎么了?”

    “唔,陛下因公务繁多,神经错乱……”谢良挑起半边唇角,啧了一声:“若是继续坐在那个位置上,怕是离疯魔不远了。”

    “这、这……”

    “在他还没干出更丧心病狂的事情前,我劝你们另找打算。”他说完,慢慢悠悠的往外走,身后有人喊他:“谢大夫您要去哪?”

    “当然是给那疯子找药去了,”谢良随口胡扯:“啊,帮我转告一声,我这一去,路途遥远,短时间内怕是回不来了,让陛下莫要惦念才是……”

    虽然,应当也不会有了。

    如此想着,谢良心情大好,他沿着来时的路缓缓向宫外走去,无论身后发出什么动静,也再不曾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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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几日,摄政王“疯了”一事便传得水生风起,就连李珉也听到了消息。那会儿他恰在后院闲逛,拐角处有两个偷闲的宫女,正小声议论着此事。

    “听说陛下前些日子精神失常,竟往自己肚子上划了一刀,肚皮开了好大一个口子,肠子都流了一地呢……”

    “这么吓人啊?”

    “是啊,听说头一波冲进去的太监都吓晕了,后来谢大夫赶到才稳定了局面,不过陛下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不至于留下后遗症……”

    “陛下是怎么疯得呀?”

    “谁知道呢?谢大夫说是压力太大,生生给逼疯的,还让臣子们做好二手准备……哎你说这紫禁城,是不是又要变天了?”

    二人聊到这里,便被嬷嬷叫走干活了,唯独李珉一人站在原地,皱眉沉思。

    他不信卫曦真的疯了,那家伙看着就一副营养过剩的样子,又是在战场厮杀过的,没理由这般脆弱;但若是装疯,自伤一刀,又是为何?

    而且听上去伤的也并不算轻……李珉的手不由自主滑到腹间,在那里,也有一道类似的疤痕。如此想来他只觉莫名烦躁,谣言都传成这样,那人不但没有丝毫制止不说,甚至自称重伤未愈,谁也不见。

    ……虽不知那人究竟想要如何,但无法否认的是,这是自己的一个很好的机会。他这等聪敏,哪怕卫曦有意隐瞒过去的事情,可光凭自己打探也能猜出个几分,所以从先前开始,李珉就有筹划夺位的心思,只是时间尚短,目前只隐约有了一个计划的雏形……倒是卫曦,赶忙着将机会送上门来,反倒显得古怪。

    ……但这样看着机会溜走,又不是他的性格。

    李珉回到住处,一路上遇到不少闻讯入宫的官员,他苏醒至今,已有不少“前朝三皇子未死”的消息传开,如今有人见他,甚至会弯腰行礼,恭恭敬敬的喊一声“殿下”,其中意味,倒是耐人寻味。

    夜深之时,李珉被剧烈的破碎声吵醒,睁眼一问,却说是小殿下半夜饿哭,乳娘却起得晚了些,摄政王大发雷霆,狠狠将其责罚了一通……听完缘由后,李珉表情复杂,半晌还是起身下地,披上外套,亲自前往一看。

    养心殿内,小皇子刚喝完奶,这会儿挥舞着四肢要人陪玩,卫曦赤裸着上半身,腰间缠着绷带,手足无措的站在摇篮旁,好半晌才小心翼翼的伸出手,避开满是厚茧的指腹,用指节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

    小皇子睁着浑圆的眼,咿咿呀呀的抓住那只伸来的大手,婴儿肉团子一般的手掌是那么的小,连他一根手指也圈不住,却仍然那么费劲的勾着,仿佛生怕他离开。

    卫曦怔怔看着这一幕,感受着指间传来柔软的温度,鼻子一酸,竟是生生落下泪来。

    下一刻,他身后的房门被人推开,李珉披着外袍站在门外,身后明月高挂,月光倾洒。

    他问:“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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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曦几乎是慌乱的回过头,他的手指还被小皇子抓着,一时不敢用力收回,生怕伤了这脆弱的小生命。“我……”他张口便是哽咽,不免顿了顿:“我见这孩子生得可爱,就……”

    话未说完李珉却已走到跟前,对方越过他来到摇篮边上,伸手摸了摸小皇子的脑袋,又将他抓着卫曦的手弄下来,却不想这一举动,却换来对方的嚎啕大哭,嗓音嘹亮,绕梁不散。李珉也没见过这阵势,一时间大脑空白,竟是生生愣在了原地,倒是卫曦连忙将手指塞回小皇子手中,就见那白白胖胖的娃娃顿时破涕为笑。

    李珉:“……”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狠狠瞪了一眼卫曦:“……你们倒是感情好。”

    卫曦没敢说这几天他老是偷偷来看孩子,闷着头没有吭声。

    李珉生了一会儿闷气,便说要将孩子接到自己那边去,卫曦心下自然不舍,可为了让对方开心,还是允了。他换来人将孩子抱去偏殿,屋子里的活物又少了一个,只剩下二人面对面对视,最终还是李珉先开了口:“……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说这话时,目光不由自主的下挪,落在那被缠满绷带的小腹间。卫曦莫名有几分紧张,垂在身侧的手指捏紧又松开,他望着李珉低垂的脸,对方起身太急,没有束发,散发的模样看起来要比平时更年轻几岁。

    他心猿意马的想着,嘴上道:“就跟外面传得一样啊……我疯魔了砍自己一刀解气……”

    李珉眯起眼睛,声音也冷了几度:“别用这种蹩脚的谎言糊弄本宫。”

    “……”卫曦看着他,突然笑了:“你这种语气,还真像没失忆的时候。”

    “……你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些怀念。”怀念你身披皇袍,头戴冕冠,威威风风君临天下的模样。卫曦心中小声说着,情不自禁的伸手想要碰碰对方那张脸,可触及那有些冰冷地眼神,却还是放下了。

    最后他只是道:“你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高大的男人声音沙哑,几乎是恳求的模样,倒有几分像是做了错事、耷拉着尾巴和耳朵求原谅的小狗。李珉将一切看进眼中,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似是有人无意打翻了调料瓶,喜怒哀乐混杂一处,辨不出甜咸酸苦,只剩下五味杂陈。

    但或许是对方的眼神太过明亮,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情深,戳中了他那颗看似严防死守、却早已露出缝隙的心……

    仿佛魔怔了一般,李珉轻声开口。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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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几天里,谣言愈演愈烈,同时李珉的身份也被正式公开,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悄悄地将他推向大众,李珉知道这只手属于谁,所以他只沉默的、冷静的,静观其变。

    摄政王多日不理朝政,朝野上下乱作一团,李珉身负皇血,自然成了最好的人选。开始有人想方设法的巴结他、讨好他,其中不乏将他视为傀儡看得,李珉自小生于冷宫,对这人情冷暖可谓一点就透,他一边与不怀好意者周旋,暗中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很快,便有了属于自己的追随者。

    摄政王罢政的第二个月,已有大臣联名上书,痛骂卫曦的不作为,而那些折奏则一本不少的落到了李珉手中,这些时日的政事基本都是他在操劳,对这一套已经十分娴熟,瞥过一眼后便放到了一旁。

    虎符还在摄政王手里,所以他无法光明正大的逼宫,能做的就是把控人心,尽可能调动大臣们的情绪,到时候一同上书逼他交出虎符……李珉有种预感,他离那一天并不远了。

    又是一个月过去,民愤已到极致,京城之中甚至有百姓拉着横幅游街示威,与此同时,坐在家中的卫夫人则被人连夜送出紫禁城,才刚过城门,这一消息便传到了李珉手中,后者捏着那通报的纸条,久久不语。

    有臣子建议,令人将对方捉回来,以此威胁卫曦,话到一半便被李珉一个眼神瞪了了回去。他面无表情的烧掉那纸条,冷声道:“往后莫要再提此事。”

    大臣被他眼神所震,自是低头不敢吭声。

    ……

    摄政王罢政的第三个月,百官连同京城百姓数万,联名上书,要求对方交出虎符和玉玺。

    也便是在这浩浩荡荡的舆论声势之中,李珉在数百臣子的簇拥下,前往养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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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有几月未来,宫门前的叶子已经黄了,不知不觉大半个春秋过去,冬季将至,连秋风都带上些许寒意。李珉整了整领口,挥手拦住了身后的人群。

    “本宫一个人进去便是。”

    语罢,不管群臣如何阻止,一意孤行的推开了养心殿的大门,卫曦站在正厅,正试图将一件红色的披风挂在身上,见他过来微微一笑,像是久候多时。

    他说:“你来啦。”

    李珉没有应声,缓缓走近了些,他发现那人不知何时褪下一身繁复的龙袍,翻出以往的银甲,一件一件的往身上套。

    多日不见,他看起来要比先前瘦了不少,但仍旧高大挺拔,眼睛很亮,像是夜里的烛火,又或是清晨的曦阳。

    李珉便这么默不作声的看着他,看着他一点点系好盔甲,纠结最后披风上的结,他手笨得很,怎么绑都不对劲,不知不觉急出了一头的汗,晶晶亮亮挂在额前,像个上火的毛头小子。

    于是李珉鬼使神差的说:“我来吧。”

    卫曦楞了一下,受宠若惊的看着那人倾身上前,惯于握笔的手指捏着红绳,三两下便打成了一个漂亮的结。已经不再年少轻狂的将军心跳飞快,他不敢去看对方的脸,只羞涩又局促的解释着:“我……我寻常在家里时,都是我娘给我——”

    话到此处,却又被生生掐没了音,早就料到会有这番的他,事先将娘亲送出了城,结果千瞒万瞒,最后倒是他自己差点说漏了嘴……

    卫曦尴尬了,闭上嘴不再说话,倒是李珉好笑的看着他,“你……”

    “玉、玉玺和虎符在桌子后面……我、我去给你拿!”

    卫曦说着退后了一大步,红着耳尖跑去拿东西,李珉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神色复杂。

    良久之后他才道:“寻常摄政王都是独揽大权,迫不及待将东西交出去的,你倒是头一个。”

    卫曦捧着东西走回来:“你知道我志不在此……”可他的志向,以后怕是也没有机会实行了,所以他才会赶在今天,最后穿一次银甲、披一次红氅。

    思及至此,难免有几分悲从中来,卫曦却仍在笑着,他笑着将手里代表天下权势的东西,转交到李珉手中,接着单膝下跪,以门外人皆可听到的声音,高呼——

    “微臣卫曦,参见皇帝陛下!”

    他甘愿为他脚下不二臣,于是这一跪,便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