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阿爹撩开帘子,眼神可谓凶神恶煞:“你今天怎么回事?不会说话就别说!”
江月一哆嗦,双眼无神的往后一靠,委屈的简直不想活,便扭头不再与这气人的讲一句话。
回了江家宅院,阿爹就找人来给许青衣治伤,刚开始这厮还不同意,可江月见他那个隐忍的脸色就来气,便吵着闹着说什么也要找大夫,一家人被她闹得实在头疼,阿爹才叹口气去请人。
彼时许青衣僵直的坐在正厅的椅子上,姣好的面容上已经没有了颜色,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浸的湿透了,素白的衣衫中也隐隐能瞧出来些许血迹,可却一声不吭,那隐忍的模样叫人看了好不心疼。
“这孩子…”阿爹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的时候,许青衣才吃力的牵住他的衣角:“江先生,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眼波流转间,他白皙的脸庞上也淡出些许红晕,见阿爹点了点头,他才偏过头小声说道:“劳烦请一个女大夫来给我医治。”
一旁站着的江月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心说自己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阿爹听了这要求也忍不住愣了愣,和一脸茫然的管家的对视了一眼,才心怀疑惑的应了下来。
那夜许青衣暂时在他们家余出来的西厢住下,等大夫给他上完药出来的时候,江月瞧见那大夫一脸惊诧的和阿爹耳语了一阵,片刻过后,阿爹脸上出现了然的情绪。
江月今次惹阿爹惹大发了,也没敢多问,偷摸从西厢门口匆匆看了已经起身坐在床边的许青衣,见他似乎好了一些,才放下心回房睡了。
然而整整一夜,她都没能睡好,她就像着了魔一般,睁眼闭眼都是许青衣的那张脸,有他板着脸的时候,有他温柔笑着的时候,有他一身白衣静默而立的模样,也有他一身粉红色衣衫在戏台上翩然转身的模样。
分明如此讨厌这个说话不中听的人!江月气的蹭的一声坐起来,把枕头往地下一丢,直接将下面耷拉脑袋守夜的丫头吓醒了:“许青衣!”
许青衣本人当然听不见她的骂声,由于服了药,早早便歇下了,此刻于西厢睡得正酣,殊不知另一头的小丫头被他惹得整夜无好眠。
他身上的伤大大小小的有很多,再加上某些没及时得到处理的旧伤,这要完全养好得歇足了一个月,阿爹不许他就这么回戏班子,他才勉强在这西厢住了下来。
在这一个月里,和这厮住对门的江月,可谓整日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许青衣麻烦。
阿爹刚开始还不觉有什么,他家丫头爱闹腾也就算了,可人家许青衣那么稳当,指定不会闹出什么事儿来,谁想这许青衣嘴巴太厉害,江月说他什么,他定能说个更厉害的回去。久而久之,这两个人竟然已经熬到了水火不容的境界。
“阿爹,你还爱不爱我了?”江月每次开口是这个,他都要脑袋疼上好一阵子。
“你到底想做什么?”阿爹掐了掐眼边儿,叹了口气。就是这几日,他被这丫头折腾的鬓角都白了些许。
“把那家伙赶出去,李先生那腰给我砸成那样也早好了,他一个许青衣一身皮肉之伤怎么就这么娇气,这两日人家喻梦楼几次三番来要人,咱们也不好扣着人家不是?”江月说到此,忍不住面色潮红,眉飞色舞。
阿爹对她蹙眉,一脸责怪之意:“你怎知李先生好全了?再说了,我亲口对外承诺给人家医治好,前日跟喻梦楼也说的是一个月,现在让人回去,你让你爹我这脸面往哪放。”
江月不高兴了:“我还没爹爹面子重要。”说完了这句,小丫头就一跺脚,气呼呼的走了,嘴里嘟囔着他的坏话。
很久之后,江月才晓得,李先生当时本就人过中年,她那一椅子下去这腰也是彻底伤了,之后先生每逢阴天下雨就疼的厉害,在台上唱戏也吃力许多,逐渐的,他也就退到了幕后工作。
虽说因此她阿爹赔了不少钱,可阴差阳错,也如此成就了许青衣。
也不是江月非要闹,少年心性本就轻薄,要是许青衣一直如此冷淡,从头至尾言辞尖锐,她也不一定非缠着为难他不可。关键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徐青衣似乎觉醒了某个跟她一样磨人的性子。
“半点伤都没了,你怎么还有脸在我家待下去?”江月边骂边张牙舞爪,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也彻底没了装大家闺秀的兴致,着一身红色的衣裙,叉腰抬头看着近在咫尺微怔的少年。
许青衣低头怔然瞧了她一阵,他之前就觉得这丫头像个什么动物,现在看着她的神情和张牙舞爪的模样,他才晓得这丫头就很像前阵子隔壁张妈妈家门口刚出生的小野猫,皱巴的可怜兮兮的,可是为了保护自己,却依旧选择炸了毛,然后用自认为凶巴巴的小拳头砸人。
许青衣看着看着,便突然没了冷言冷语的兴致,只是握拳抬手,遮掩于唇边,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江月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气恼十分的盯着他笑的好看的眉眼:“你笑什么你?”
“没”许青衣还是绷不住笑,狭长好看的眉眼都眯在一起,干咳两声,低头轻声笑道:“你要是问我不离开的原因,我想你应该自己问问自己。”
“问我自己?”江月年岁小,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又急又恼:“说什么胡话呢,我上哪知道你脸大的原因?”
许青衣挑了挑眉,所有的话语都藏在了一声低笑里:“因为我觉得,你舍不得我。”
江月反应了一阵子,突然红了耳朵,跳起来就对着他身上一顿砸:“臭流氓,我要让我爹宰了你!”
这丫头小短腿叨登的太快,许青衣又细又高的大个子躲不开,他身上被拳头砸的太痒,半晌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等眯起眼睛往旁边看她的时候,发现她当真如前阵子隔壁张妈妈捡回家的小野猫一般模样。
简直…可爱的让人想抓抓小脑袋。
在某一个瞬间,许青衣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生活在这么热闹的环境里,更没有如此开心过。这么多年,他除了唱戏,基本不曾与人开口,就连挨师父的打,都咬着牙基本没叫唤过。然而他越不说疼,师父就越气,久而久之下手也没了准头,越来越狠。
这才有了被江月撞见那一幕。
他真的会变吗?从前他对这些未曾抱有期待,可如今竟是说不好了。
在那之后,江月觉得自己日子越发的不好过起来,说点什么最后都会被许青衣说出的话羞到打人,当然她也因此被阿爹教训了好多次,而许青衣这个罪魁祸首却能在她挨罚的时候坐在窗户边一脸惬意的看着她。
恨死他了,江月狠狠咬牙,可是看他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踮脚给他盖上一件衣服。每每这样,江月都会委屈的踢睡着的他几脚,心说也就她这么好心吧,不然许青衣这样的人丢到大街上谁管他死活啊。
二人本就不是宿敌,所以再猛烈的战火也总有平息的时候,那么江月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折腾许青衣的呢?想来大抵是某天清晨,在最初和他相遇的小树林,她看见了如当初一般惊艳的他。
依旧是一身惯穿的素白衣衫,少年修长的身段和婉转清亮的唱腔让人眼前一亮,她站在不远处,眼中不知何时逐渐没了旁的那些花团锦簇,天地间唯容得下一个眼神清澈温柔,旋身捏兰花指的他。
一切在长生殿中的一句“愿此生终老温柔”中停滞,少年透过纷乱错杂的花色瞧见了她,刹那间眉眼间冰雪消融,眼中浮现的笑意,叫她尚且稚嫩的心头狠狠一颤,如此便一辈子都没能平息。
江月想,徐青衣似乎和初次见的时候不同了,如今在他唱长生殿的时候,她瞧见他的眼底似乎已然无了从前的那份平淡和寂寞,多了些许要了命的温柔。
此时此刻,林中翩然转身的人身上散发出朦胧却温柔的光晕,那感觉便如她方才听到最爱的那一句“愿此生终老温柔”一般,他眼底平静深邃的夜空,已经点满了万千星辰,让人再移不开眼。
少年把手重新背回身后,无声慢慢来到她面前,满含笑意的眼中虽有戏谑,可也少不了暖融融的颜色,他俯身在她耳畔边轻声问:“喂,大小姐,我有那么好看吗?竟瞧的痴傻了。”
“许青衣,你真好不要脸!”如此明目张胆的调戏,江月才恍如大梦初醒,眼下自然羞恼万分。可不知为何,此刻她的心头却突然多了一番难熬的销魂滋味,就是这番滋味,让她没能忍心向往常那般一脚踩上去。
江月未曾晓得,她垂头咬牙的瞬间,许青衣如此近距离,瞧着少女羞的发红的耳朵,眼中神色也尽数闪烁错乱…或许不只她一人在那一瞬间失了心跳。
许青衣抬了抬手,半晌眯了眯眼睛,便下意识揉了揉小丫头的发顶。
江月彼时还低着头,发觉头顶的触感,忍不住悄悄的睁大了眼睛,不知为什么,她没敢抬头。
“阿月,咱们别打了,好吗?”恍惚间,江月听见他这样说,语气温柔的都能捏出水来。
阿月?
江月不曾想到,如此让人亲密而让人感到羞涩的称呼,这一唤,他便唤了一辈子。
阿月,阿月。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特别喜欢长生殿的那一句“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愿此生终老温柔,这样美好的状态,就算简单的想想都能感动的稀里哗啦的,希望每个人都能找到那个让自己温柔了一辈子的人,虽然江和许生逢乱世,这个世界对她们两个本身就不会温柔,但是要相信,他们给彼此的温柔,足以度过难熬的余生,甚至来生。
第3章 都送与愁人消受
春色渐浓,花红柳绿之间,一阵阵悦耳的戏腔从喻梦楼后院传来,放眼望去,后院满场都是浓妆重彩正吊嗓子的戏子,虽然乍一看去乱得很,却也仍然不失为一道好景色。
俗话说乱花丛中迷人眼,好看的看多了也总会腻味,这时候就需要一个亮眼的,于是在这诸多好看的身影中,也真就独独有那么一个那般出彩。
许青衣站在后门那里,修长的身躯裹着一身青白色戏袍,浓墨重彩也遮不住傲然清冷的眉眼,他微微转头,略有不满的看着跟在他身后出来的人。
方才楼里这唱完的出戏是许青衣最拿手的一段游园惊梦,可上去摆弄了没多一会,人就被李班拉下来了:“师父,人家花钱来听我的戏,您不让我唱完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李班抿一口烟嘴儿,眯着眼睛哼了一声:“你懂个屁,越吊着这些人胃口,你身价就越高,你想唱,以后有的是机会。”
李班似乎还要说什么,突觉旁边还站着个人,他下意识朝那人看去,看清楚是谁之后,腰就忍不住一疼,只得悻悻转身离去。
看着师父的背影,许青衣忍不住啧了一声,有些事儿他不是不懂,就是不屑去琢磨而已。可眼下他还有别的事儿横在心头,朝着一旁看去,身着紫色旗袍的江月正拿着个画板,一言不发的照着他描。
“今日又有如此闲情雅致?”见着来人,他眼角终于多了些笑意。
江月头也不抬:“那你摆个姿势。”
许青衣挑眉,可还是听话得很,就着这身衣服就摆起了架势,可不一会他就放下了手,站在原地蹙眉看她:“祖宗,你这又是怎的了?”
相处良久,江月的每个动作都代表着什么,不用费心思想他也能立刻知道。比如现在,面前这发鬓齐整,本该性格泼辣,眉眼娇媚的姑娘一改常性,拉着脸从开始作画到现在一句废话也没有…这真真不正常。
“手抬起来”江月面无表情,只轻轻一抿嘴,抬手将耳边碎发挽上去,继续垂头描上一笔。
许青衣叹气,蹙眉上前扣住她拿笔的手腕:“就你这状态,能画出什么来?”
江月听了这话就抬眼瞪他,然后狠狠撇开他的手,然后从包里掏出来一卷纸往他身上一摔:“正好,嫌我画的不好那你就找别人给你画吧!”
撒完气她就红着眼睛把东西丢在地下,转身就朝外跑去,只留下许青衣惊愣的站在原地,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心说这丫头这近来脾气实在古怪又暴躁,这回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惹了她了。
摊开她方才丢在地上的画卷,画中的他一身平日里的素衣,眉眼温柔的倚靠在红栏杆边,一手执扇,一手掩在唇边,执笔之人笔锋精致柔和,一笔一划间难掩其中女儿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