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衣怔然片刻,唇边禁不住勾起一抹笑意。
他当晚闲下来的时候找上了门,然而要寻的那人却气呼呼的把房门一关,他叹了口气只好靠在门外劝祖宗:“阿月,不要跟我闹脾气了好不好?”
江月闭眼假寐,装作没听见。
许青衣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才靠着门道:“阿月,我腿很疼,站不住了。”
江月睁开了眼睛,暗暗呸了一声,明知他这是故意博她同情,却还是忍不住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许青衣听见里面似乎有了动静,忍不住笑眯了眼:“唉,疼的真是受不住了”然而这句话还没说完,江月就在里面猛地拉开门,许青衣一个没站稳,就踉跄着靠在了她身上。
江月被突然压下来的木头桩子吓了一跳,伸手就下意识的把人接住,搂了半晌她才通红着脸把他推开:“许青衣,你是没有骨头还是没有脚,不会自己站好吗?”
其实撒手之后,江月还忍不住想,为什么一个男的身上能如此香软,可是想着看着这个人,她就又忍不住羞恼几分,没吱声就转身往里走:“这个时候不去休息你来找我做什么?”
许青衣彼时一身灰色的长褂,常人穿起来本该显得古板厚重,可是在他身上,偏偏就风度有加。他站稳拂了拂衣袖,阔步跟着她走进去:“早上你同我生气。”
“我没生气”江月别开眼睛,坐在桌上翻了翻书。
许青衣执着道:“你有生气。”
“那然后呢?”江月别扭一下就大方承认,于是抬眼看他,眼睛里都是娇嗔不满。
见这丫头这般模样,他心尖忍不住一麻,半晌垂眸无奈道:“来哄你。”
呆子…江月看了看面前直愣愣站着的他,又气又想笑,哄人哪有这么哄的?敷衍谁呢?
“那你说吧,你错哪儿了。”思来想去,江月放下手中过去这些年因为跟他生气而差点翻烂了的书,舒了两口气,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许青衣蹙眉站在原地,又不吱声了,这可真是为难他了,他哪里知道他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仔细算来,他也是和她一样的人,就算成长的环境不同,心性也不该有太大差别。
可是江月这个丫头,他越处,对于某些事他脑子也就越混沌---压根儿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江月抿了抿嘴,半晌娇嗔道:“画你看了吗?”
许青衣本已毫无光彩的眼底浮现出一抹亮色,急忙开了口:“看了,阿月画的很好,比从前要好很多,我很喜欢。”
江月身上僵了僵,便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突然拿起手旁的杯子狠狠往他身上一砸,然后站起来红着眼睛气冲冲的指着外面:“你给我滚出去!”
“江月!”许青衣没躲开,溅了一身温热的茶水,看着房门又重新关上的人,心里简直又急又气:“究竟怎么了你?”
回答他这个问题的人是江月成天跟在她身后的小丫鬟明玉,明玉听了他问的话后,只一脸无奈的看着他道:“许相公,那是赵家小姐画给您的,不是小姐自己的,您这么说,小姐又那个脾性…她能不生气吗?”
许青衣心里一凉,心想方才自己能活着走出后院着实不易。然而蹲了一会他又想问:“那赵家小姐没事给我画像做什么?”
明玉一脸绝望:“看上您了呗。”
许青衣顿了顿,温润清秀的脸上的表情真可谓精彩,也着实像是吞过了苍蝇一般。
“那你家小姐今晨为什么生气?”缓了好一会他又问。
明玉嘴角忍不住抽了两下,她一天侍候完了家里的祖宗还要对付家外的傻子,当真谁人都以为这样容易吗?然而就这样也不给涨月钱,当真是人生无望:“那就是小姐看上您了呗。”
许青衣怔了片刻,然后猛然变了脸色:“你这丫头莫要胡说八道。”
明玉发觉自己顺嘴说了不该说的,立刻选择蹲在地上捂住耳朵:“许相公快别为难奴婢了,咱就是个下人,啥也不懂。”
从前院到后院这条路,被许青衣走的无比漫长,或许这辈子他都没再走过这样一条路。
微热的晚风摇曳了路边的灯火,也乱了他的心火。
方才的话,他不能当做戏言,更不能当做没有听过。假如当真如明玉所说的那般,那么之前江月的那些个无理取闹,也就都有了解释。
许青衣在二人初次见面的树林里找到了哭的可怜兮兮江月。
许青衣不语,蹙眉慢慢朝着靠在树边的她走去,心里那种滋味难以言说。半晌,他站在了江月的面前,轻声道:“阿月,我错了,那画一点也不好看,也很假。”
江月抱住自己的膝盖,眼泪汪汪的吸了吸鼻子,赌气不言语。
“因为那个表情,我只对你一个人露过,旁人看不到,也体会不到。”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慢慢的,他蹲了下来,摸了摸江月的头发:“在旁人面前,我就只是戏台上光鲜亮丽而空有皮囊的戏子,可唯独在一人面前,我是许青衣。”
“你可知我说的那人是谁?”
江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半晌又小声哭了起来。她咬着嘴唇往前探了探,握住了他另一只放在膝盖上的手…好温暖。在许青衣抬眼瞧她的瞬间,江月从他眼底看见了很多复杂的情绪。
她和许青衣相识相知四年有余,转眼间,当初那个倔强又不肯和别人交往的少年,变成了现如今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她也意识到自己对从前她口口声声说厌恶的这个人已经如此倾慕。
就为了画许青衣惊艳的模样,她几乎用尽了所有年少时期该顽劣的劲头,就坐在家里老老实实的学西洋的笔法。学艺有成,她便从空有其表的江家大小姐,变成了颇有名气的名门才女。
然而她想许青衣从不知道,她往后所拥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一句“想把许青衣画下来”而已。
许青衣看着眼前咬着嘴唇儿发呆的少女,唇角无奈的笑意之间,也夹杂了一丝不得已的苦涩。只需一闭眼,脑海里想着的,都是方才明玉点出来的那番话。
不能再这样下去…许青衣深吸一口气后,闭上眼轻声问道:“我问你江月,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
江月听的身上一僵:“非分之想?”
许青衣沉默了,他慢慢的站起来,也把拉着他手的江月带了起来。
江月松开拉着他的手,微热的夜晚,她却连指尖也冰凉十分。分明方才这个人还说了她是独一无二之人类似的话…从天上掉到地底的滋味,她当真在这一瞬间尽数体会过了。
江月声音有些颤抖的重复道:“非分之想?许青衣,就算你不接受…话也不用说的这样难听。”
“我就算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大小姐…”江月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许青衣的苦笑打断:“阿月,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她这十五年活的坦坦荡荡,最不爱之事便是不清不楚之事。不喜欢她,那就明白的说不喜欢,没有那个意思,她也要听真心的话…到底为什么?
看着眼前虽然受伤眼神却依旧明亮清澈的少女,许青衣心底浮上一丝难抗的酸苦:“我只是个戏子。”
江月不接受这个理由,哭着咬牙道:“从一开始你就是。”
“我们两个本是不同世界的人。”许青衣暗暗攥起了拳头,压抑着胸腔里的那些个说不清言不明的情绪。
“这是什么胡话?”江月差不离气笑了,怎么两个世界的人,还能站在一起说话了?
看许青衣不吱声了,江月才自讽一笑:“许青衣,你还能找到什么借口?”
许青衣给惹急了,狠狠的提了口气,然后猛地上前抓住她的手“我就不信你真不知道!”
他带着人疾步往最隐蔽的团团杂草那边走去,转身在江月惊恐的目光中扯开长褂,露出里面层层束着的裹胸,把绷带从后一松,就拿江月的手往自己胸前按上去。
江月精致小巧的手下按住的,是温软的…她麻木了一会,看着面前之人衣衫半敞的旖旎之色…实际上算不得旖旎之色,由于常年如此束胸,本该美好之处已经斑驳青紫,伤的可谓触目惊心。
来不及震惊,心疼的滋味已经快将她压趴下了。
江月就这么傻呆呆的看着,许青衣僵了一会之后,本以为等来的会是伤透了心的一巴掌,可没想到的这丫头竟然就这么看呆了眼。
有什么好看的…许青衣难得有了羞愤情绪,半晌连耳朵都烫了起来,紧接着就把江月的手拉开,抿起因为情绪激动而发白的嘴唇,低头默然的将衣服重新穿好,抬头脸色铁青的看着瞪着大眼睛的江月。
“你傻了?”许青衣见她一脸见了鬼的样子,心底不知为什么就郁闷了起来,说话也没了准:“现在你看见了吧,知道我为什么说不行了?这么多年了,我原本以为就算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和你一样是女的,谁晓得你这么笨,连…”
“许青衣!借你几个胆儿你敢骂我笨?”江月扯着嗓子就是一声,眼泪早就干了,就连水汪汪的杏仁眼也重新有了光亮。
许青衣呛了一下,脸色一变就立刻没了动静,眼神也撇到了一边。心说反正事情都该结束了,怎样也无所谓了。
“就因为这个你说不行?”江月恢复了往常的神态,眼神中藏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许青衣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那你还要什么理由?你我二人都是女子,怎能…”
“就算一天只需要唱戏也该多读读书”江月抿嘴笑了,水汪汪的大眼睛微微弯起,眉眼间虽然尚且青涩,却依旧藏了万种掩不来的风韵:“古时候金兰会晓得嘛?那些人都是如此,你我也可以。”
江月又不傻,这么些年跟在她身边当然瞧出过端倪,但看她有意隐瞒,她索性也就装傻。方才那一出,她不过也只是惊到了而已。无论如何…喜欢的人,她倾慕的人就是面前站着的这个傻相儿。
如因着这个会退缩,过去的那些年里,她二人早已是路人。
许青衣还处在震惊中,一句“你我也可以”当真让她不能想象,如此惊世骇俗之语…可是不知为何,愣神之间,他心底都是江月巧笑盈兮的模样。
许青衣想,江月和她许青衣当初在林间遇见的那个黄毛丫头早就已经不一样了,这几年过去,这丫头不仅脸蛋更好看了,身段儿也惹眼万分。如今一身旗袍走在大街上,更是连女子都要瞧上一眼。
许青衣敛了眼神,默然垂下脑袋:“你晓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她其实一早就晓得两个人的差距究竟多大。只是眼下事实摆在眼前,竟依旧如此触目惊心。
江月经历之事尚少,对所有的事情千万种期待,可她不一样。她年幼便知人世冷暖,也觉着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真情,假如没遇见一个江月,她什么也不会期待。一切都在遇见她之后变了模样,可许青衣心底很清楚,一切也只能止步于此。
很多事情都能体现出来他们二人的差距,比如当下女子“磨镜”一事,她没有她那般豁达的心态,也不敢不能有。
一个是九天之上璀璨的星海,一个是黑暗中肮脏而卑微的尘埃。
“我当然知道自己说什么了”江月笑眯眯的上前拉住她:“青衣…你”
“江小姐”许青衣脸色苍白,慢慢的拿开她拉上来的手。
江月也在刹那间变了脸色,周围的蝉鸣也刹那间凝滞:“你方才叫我什么?”
许青衣的脸色似乎更白了一些,也不敢扭头看她,只是语气却依旧坚定:“江小姐,请您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