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伯父。”明诚从晃神之中回过魂来,“孝钰。”
“方叔叔,谢叔叔,阿诚哥。”
何其沧急得气都喘不顺了,“行了,闹这些虚礼做什么!”
明诚已经看见何孝钰红肿的眼睛了,又见何其沧气急败坏的样子,隐隐约约地也猜到了他们为了何事而来。
“其沧兄,我们家也已经是火烧连船了,你也怎么也急赤白脸的样子?”方步亭让开一些,让何其沧坐了主位,“你只有一个司机,没有下人也没有警卫,大半夜地带着个女儿出来,如今的形势……”
“要那些警卫有何用!我是什么人!不就是个跟美国人乞讨的乞丐吗!”何其沧满心的悲愤。
昨日的事情方步亭也知道,只当是何其沧这个文人的傲骨又犯了,“你这话说的,你若是乞丐,我是什么,我经手的多少东西都是从美国人那儿来的,我还能是丐帮的帮主不成?”
明诚却看了一眼一直沉默地立在沙发一侧,强忍着眼泪的何孝钰,“孝钰,是不是梁先生还没有放出来?”
谢培东上前来倒茶,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何其沧。
“昨天李宗仁不是还让李宇清带了命令去了?”方步亭不会关注一个小助手到底命运如何,“梁先生出头也只是为了保护师生,关两日,明后天也差不多了。其沧兄,我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这样,明天,我去帮你保释梁先生。”
“保释,你怎么保释?”何其沧气得茶也喝不下了,“人还扣在陈继承那儿。我虽然不肯变通,被抓的到底是经纶,我还不能出面保他?他一口咬定经纶是共产党!”
何孝钰替何其沧顺气,“方叔叔,本来我们也说,不好因为这样的事情来麻烦您。”她看了一眼明诚,明诚若有所思地喝着茶,“今天下午的时候爸爸去警备司令部保释梁先生——受了好大一顿排揎,他们不放人,还冷嘲热讽的,说,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直接让美国人来保释你的学生……”
“胡闹!”方步亭都听不下去了,“这些东西……”
“行了,我这把年纪,半截身体都入土了,那些个毛头小子嘴里不干净,我也不会少块肉。”何其沧长叹了一声,“可是……他们当着我面,要对经纶刑讯。”
空气再次凝滞了起来。
“我无意让你为难,”何其沧对明诚说道,“中统和军统斗得不可开交,你又越不过陈继承去——”
何其沧是在警备司令部气糊涂了,才一路赶到方家来,此刻再见明诚,多少也清醒了些。他本意是想找方孟韦帮忙,虽然他知道方孟韦一向不待见梁经纶,但是看在木兰和孝钰的份上,就算人暂时不能保释,也不必被上刑。
“怎么孟韦走了,你还在这儿?”何其沧见明诚一副并不想掺和的样子,也不强求,“孩子啊,政治这些东西,不能去碰,你以为你在其中游刃有余,殊不知谁都是棋子。”
“那两个小的走了,我的心也少揪一些,”方步亭也叹气,“我如何不知道最应该离开的是阿诚?”
“何先生当真要救梁先生?”
明诚一开口就出人意料。
“你并不适合出面。”何其沧清楚地知道陈继承为人,“如果可以,我想请求明先生出面。”
“我不需要出面,我只问一句,无论如何,您确定要救梁先生?”
方步亭微微皱了皱眉头,何其沧也睁大了眼睛,“你这是何意啊?”
“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救梁先生。”何孝钰替何其沧回答了,“何先生……就像我和父亲的亲人一样。”
明诚低垂下了眼皮,“我知道了。”
谢培东摁住了明诚,“你不能去,给明先生打电话吧。”
明诚拿起了电话,几个数字拨了出去。
吕昇正气急败坏地在办公室摔东西,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是他那个极少使用的专线。
明诚举着话筒,没有贴近耳边,凌空拿着,所有人都能听见电话里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不是明楼。
“请问是哪位?”吕昇强忍着怒火。
“明诚。吕站长,晚上好啊。”
“你奶奶的!”吕昇一下子爆发了,“你他妈的还敢给老子打电话!你做得好啊!啊!居然真的就折了崔中石这个人!都要来坑老子!你以为崔中石死了,我就不能奈何你们了是吗!”
吕昇那口京骂就飘荡在方家的客厅上空。
何其沧诧异至极,“你……”
“你能不能奈何我,我不知道,”明诚面无表情,“崔中石也不是我弄死的。不过你再这样废话下去,我不介意去上点眼药,我折了一个崔中石,你折了一个梁经纶,看谁比谁划算。”
何其沧猛地站了起来,踉跄不稳,如遭雷劈,又颓然地倒回了沙发上。
何孝钰紧紧地抿着嘴唇。
“你什么意思。”吕昇的声音马上沉了下去,“崔中石已经死了,再也不能扯出你们方家了,这也是你自己想要的结果,关梁经纶何事?”
“何校长去保释梁经纶,陈继承不让,要刑讯梁经纶。”明诚不慌不忙,挂着意味不明的微笑,“不就是刑讯嘛……我好像记得之前梁经纶和明台接头过,难不成梁经纶也是军统出来的?小小刑讯,无所谓……”
吕昇已经摔了电话。
电话里传出忙音。
明诚缓缓地将电话放回去。
所有人都看着他。
“阿诚,你把话说清楚了,你……”何其沧声音开始颤抖,“经纶他……”
“疏不间亲,”明诚一个人立在客厅中央,挺直着脊背,“事情再简单不过了,儿子都能去查父亲,学生查查老师……也很正常,所有的不正常都是正常,不就是这个世道么?”
“他背后到底是谁?”方步亭正色道,“你早就知道了?”
“何校长,”明诚对着何其沧说道,“很抱歉,但是梁经纶背后的人和我背后的人,斗得你死我活,我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孟韦是个善良的人,可是我早就不是了。”
何其沧在剧烈的震惊和被欺骗的痛苦之中悲愤异常,“他……他……”
“所以我才问您,是不是无论如何,都要救梁先生。”明诚语气平缓,毫无波澜。
明诚其实并不清楚梁经纶的真正底细。一通电话打给吕昇,带有点诈他口供的意思,吕昇的表现实在是出乎明诚的意料,如此一来,马汉山昨日给他捎来的消息并没有出错,吕昇和梁经纶之间确实有猫腻,这两人根本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我早就劝过他,”何其沧道,带着无奈和苍凉,“不要去掺和这些政治的游戏。他也好,你也好,哪怕是孟敖和孟韦也好,不过都是些孩子,被人当枪使了……”
何孝钰一直忍着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世态炎凉,谁也无法完全善良。”
何其沧扶着何孝钰慢慢起身,朝门外走去,他已经老了,很老了,甚至无法在后辈面前挺直脊背,西装上也有褶皱,领带也没有系,就一步一步地离开了。
方步亭原想出声阻拦,城门口早就关了,燕大在郊外,何其沧这么晚了能去哪里,何况又带着个何孝钰。
谢培东拦住了他,示意他不必再说了。
吕昇出马还是有点作用的,尽管他顾不得请示南京方面便私自对陈继承透了底,也顾不得明诚到底有没有把梁经纶的底细给捅出去,陈继承和明诚都不是他目前需要解决的问题了。
凌晨一点,梁经纶终于被放了出来,带着一身的伤口,尽管换了身干净的衬衫,还是挡不住不断渗出来的鲜血。
吕昇没有带中统的人来,开的是辆没有挂中统牌子的小吉普,梁经纶刚坐上去,他就急不可耐地问道:“你到底发什么神经?好端端地跑出来冒头?何其沧都保释不了你,你知不知道?”
梁经纶脸色惨白,形容枯槁不知道是因为刑讯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从车窗向外看出去,昏沉沉的夜晚没有一丝月光,空气黏成一团模糊的泥沼。
“你说话啊?”
“你不该来保释我的。”梁经纶喃喃道,“你暴露了我的身份。”
“你他奶奶的……你大爷我很想管你?”吕昇气急败坏,“你之前不跳出来,我至于来保你?陈继承可是咬死你是共产党,非要拿你正法的!”
“那是我的老师。”梁经纶眼皮上下眨了一下,“他站在前面,挡着他的学生。我是他的学生,也是我的学生的老师。”
吕昇心想你他娘的说什么绕口令,他发动车子风驰电掣一般地开了出去,“要不要带你去找医生,城门口早关了,回不了燕大了。”
梁经纶没有答话。
吕昇到底怕梁经纶死了没法交代,拐了个弯,从胡同里穿过去,绕道回了中统站。
大院的门口却停着一辆轿车,没有开灯,北平城内能开这种私人轿车的人可不多,他打开大灯一扫,却发现是燕大的车牌。
车没有挺稳,梁经纶就跳下了车,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吕昇冲下去扶他的时候才发现黑暗里站着个女人,看起来是学生的模样,也剪着个女学生最喜欢的齐耳短发。
何孝钰就一直站在汽车旁边,看着吕昇的车驶入,看着梁经纶踉跄地下车来,看着梁经纶甩开吕昇的手,挣扎地站起来。
她裹着大衣和围巾,大衣很长,一直过膝了,她缩在衣服里,显得那么小,那么仓皇无措,却又死死地挺直着脊背,昂着头。
梁经纶一步步地朝着她走过去。
她能出现在这儿,说明她什么都知道了。
冬夜里的风一道冷过一道,梁经纶只穿一件衬衫,渗出的血在身上结了冰,脸上的血也凝固了。他想伸手去替何孝钰梳理凌乱的发丝。
车窗摇了下来,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何其沧的声音苍老极了,“经纶出来了?那就上车走吧,我们回家去吧。”
北风刮过,呜咽似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