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一脸无奈,心想你给人家写了一百多封,就回了这么一封……但这话到底不能说出来,于是干巴巴的道:“那真是恭喜你啊。”
卫曦哼着小曲儿,小心翼翼的展开信纸,笑容一点、一点从脸上消失。
谢良见他表情这么难看,心中咯噔了一下:“怎么了?”
“他……”卫曦闭了闭眼,将心头的苦涩咽下,“他查到承之了。”
44
皇帝坐在案前,手里拿着刚才上报的密信,脸色十分难看。
一个月前他曾传书给卫曦,让他彻查失踪的李赐,可没多久对方便回信说一切安好,并无发现可疑人物。
可如今他却再次受到暗部消息,说曾见李赐出入一间住所,而那房子是挂名购买的,再去时已人去楼空;他们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抓到了房子的买主,严刑拷打下对方终于招供……可供出的名字,却是皇帝万万没想到的。
他看着那薄薄纸张之上、白纸黑字的卫曦二字,眉心拧成一个死结。
下腹那道一指长的疤痕隐隐作痛,连带着呼吸都急促起来,皇帝用力闭了闭眼,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情,换做以往,他定是二话不说将人拿下……可如今当那人成了怀疑对象时,他竟然犹豫了。
卫曦手里握着半块虎符,掌有大部分兵权,贸然行事容易打草惊蛇不说,如今局势动荡,万一他要反……皇帝一手扶着额心,只觉得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
放眼朝野,谁要造反他都不惧,唯有那人——卫曦身为将军,在外征战,保家卫国,正是民心所向,若他带头造反,必是一呼百应,而自己那余下的半块虎符极可能成为摆设。他之所以将这头功高震主的头狼养在身侧,从未削去丝毫半点的权利,起先是为那难以言明的私心,后来二人关系亲密,便又逐渐化成“信任”。
旁人或许不懂这两个字,但对于踩着亲友尸骨走到今日的皇帝来说,乃千钧之重,他仍是毫不犹豫的给了卫曦,如今却又换来了什么?
他不想怀疑他,可他也不能欺骗自己。
他下令:暗中彻查,监视卫曦动向,若有可疑之举,需迅速上报,同时若发现李赐行踪,杀!无!赦!
在这之后,皇帝又给江南发出一份诏书,诏临远大将军回京觐见。
这是个十分明显的调虎离山之计,若那人心中无鬼,自会上京,若是有鬼,必驳了这诏令……朕给过你机会了,放下笔的皇帝如此想,将军要怎么选择呢?
若是乖乖回来,朕除了李赐,便可当无事发生……若是不回来,就莫要怪朕手下无情。
他从不是心慈手软之人,身为帝王,唯江山不可拱手,他已经退让了太多,所以有这一步,只能进、不能退!
身后的摇篮里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皇帝闭上眼。
看在瑾儿的份上,你可莫要让朕失望啊……
45
谢良推开门,就见卫曦正低头收拾着行装,楞了一下:“你要去哪?”
“陛下诏我回京。”后者的声音平板而没有起伏,“作为臣子,自是无法抗旨。”
谢良一时无语,好半晌才艰难道:“……你当真要回去?”
“不然呢?”卫曦苦笑了下,“承之的身份如此特殊,是我执意要保他,就当还了以前的情分。”他说到此时,表情终于柔和了下来,“尽管他都不记得了。”
“……那你回去,打算跟那位如何说?”
“我会去求陛下放他一命,”卫曦无不天真道:“毕竟是同胞兄弟,陛下这么多年也未杀他,想必还是有几分情谊在的……”
谢良眼角一抽,心说那人不论如何也是曾经的太子,如今这般活着,怕是连死都不如。可他知道自己这兄弟向来钻牛角尖,全是劝不动的,只得等他自己撞上南墙,头破血流了才肯回头。
他不语,卫曦也不说话,闷头收拾好了东西,临行前嘱咐道:“帮我照顾好承之,等我回来。”
谢良看见他翻身上马,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道:“那人心机深不可测,如今一去,望你莫要后悔才是。”
“陛下既召我回京,想必还是想听我亲口说的。”卫曦果真不听劝:“我会向他解释清楚。”
语罢,他抖了抖缰绳,马儿应声扬踢,奔跑着消失在远方。
谢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些未出口的劝阻,终是化作一声叹息。
此次上京比起之前,心境大有变化,卫曦满心想着承之的事,当年他不告而别,再见时故人已落魄成这般模样,他不是没有恨过,也不是没有想过复仇……可一想到复仇的对象是那人时,他便犹豫了。
如今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卫曦承认连他自己也未曾看明白过,那人喜怒无常、不择手段,他能以故人的名义诱他软禁,将他作为筹码威胁父亲;也能在他犯下滔天大罪后从轻发落,甚至屡屡放过。卫曦看不懂他,却也能隐约感觉到,或许那位执掌天下的帝王,对自己抱有不同于常人的情愫……可这份情几斤几两,却是不知。
他也曾自作多情擅自回京,那人却陪爱妃生产,昏倒在雪地里的那一刹那,卫曦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仿佛是不慎打翻的调味品,酸甜苦辣咸一应俱全,可后来听闻对方风寒严重到不能上朝,他却又想着,陛下那日的闭门不见,是否也有其他理由?
所以他还是想问问皇帝,问那句他上一回没机会问出口的话;他也想保住承之,作为好友,因私情而无法为故人报仇,那么至少他要让他活下来。
抱着这样的心情,卫曦一路快马加鞭,眼看到了京城近郊,旁边的树林里却突然杀出一人。
那人浑身是血,踉踉跄跄的扑倒在他眼前,若不是卫曦眼疾手快勒住缰绳,怕是又要出一条人命。这坐骑刚刚稳下,还未开口责骂,倒是对方先一把跪在他脚边,嘶声道:“属下……听从谢大夫之命,前来禀报……”
身后,追逐的人声随之而来,夹杂着滚滚马蹄声,几乎要盖过那报信人微弱的声音。
浑身是血的小兵只得声嘶力竭的吼:“将军,您快逃吧……皇上他是要杀了你啊!”
46
皇帝睁眼时,窗外正在下雨。
那是开春的第一场雨,雨点很大,拍打着头顶的瓦片哗啦啦的作响。扶着额头缓缓直起身,皇帝揉了揉眼,发现自己竟是在批阅折奏的途中昏睡,以至于这会儿腰酸背痛。
自从瑾儿出身之后,他这身体便大不如以前,时常困乏不说,精神状态也不比从前好,皇帝倒是不甚在意,他早已做好死在这皇位上的准备,只不过瑾儿尚未长大,还必须得撑着。
服侍的太监端来热茶,皇帝抿上一口,突然想起了什么:“今日是几号?”
对方按时报上,其答案倒是让皇帝略微失神,好半晌才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原来已经……一周了。
从江南赶来,撑死不过三日路程,就算中途耽误了,五天也足矣,可卫曦足足七日毫无消息,他不得不疑。
若说有什么好消息,便是暗部找到了李赐的下落,顺带点了把火,连房子带人烧得干干净净。李赐有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容易被人拿去做文章,此举一出,就是不死也毁了脸,免去了大多麻烦。
没有了李赐这张底牌,对方的行动便会受限,毕竟自他登基以后,虽手段残暴了些,但好歹也是山河太平,百姓们怨归怨,不至于要到举起造反的程度……但卫曦手里实打实掌握着兵权,若他亲自下场,局面不会好看。
……若是将卫曦攥在手中,便是截断了叛党最后一条路,他早知道有这么一群人虎视眈眈蓄势待发,却因为缺少一领头羊而始终不曾出手。他们需要一个有权利、有声望的人作为首领,来挑起反抗这面大旗,而如今看来,卫曦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所以,要怎么做?
如今卫曦下落不明,想要抓住他,便只能引蛇出洞……
可那样一来,无论用何种手段,他们之间的关系必将走到尽头,就算真能再见,也必将是兵戎相向。
因为他需要一个诱饵,那些暗藏不出的叛党才是他想钓的大鱼,为了瑾儿长大后能顺利继承皇位,这个毒瘤他不得不除……皇帝握着玉玺的手指缓缓收紧,原来他在不知不觉间,竟已拟好了圣旨,就等这一章盖下,尘埃落定。
明明是很容易的事情。
可不知为何,皇帝却觉得这玉玺太沉了,上头系着他此生唯一一次动心,他这一生干过太多肮脏污秽之事,却从不怕旁人论起,唯有对卫曦的一腔情意,始终难以言诉。
放在以往,或许他们还有机会……但现下,却是不可能了。
他甚至是有些埋怨的想,朕那般信任你,你又为何要背叛朕?哪怕只是一句话也好,朕也能找理由相信……却是连这一句话也无。
……他骗不了自己,却能骗这天下。
窗外响起一声惊雷,皇帝手一抖,打翻了身侧的墨台,深色的墨水染黑了龙袍上的刺绣,大片的明黄点上污渍,十分刺眼。
他挥开了上前的侍从,深深地抽了口气,再睁眼时,已再无犹豫。
他给过他机会,可对方并没有露面。
所以那便怪不得他了。
……
“临远大将军卫曦卫长临篆养私兵,勾结朝臣,谋乱朝纲,为大不赦罪。圣上有旨,速速缉拿祸首卫曦归案,其九族打入天牢,不日斩首,头颅挂于城外,以此警示天下人——”
“钦此。”
47
等卫曦从昏睡中醒来,外面已变了天。
当日那报信的小兵已为他死在追兵的刀剑下,卫曦趁着对方争取出来的几分钟掉头就跑,结果却天降大雨,马儿脚下一滑,连人带马摔下山崖,他也因磕到了脑袋而晕了过去,等醒来时,却已经处在一处安全地方,谢良坐在床前,正低头整理着草药。
那人见他睁眼,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你醒了啊。”
卫曦点点头,却发现对方的右眼裹着纱布,心脏漏跳一拍。
他听见自己嘶哑干涩的声音,“……你眼睛怎么了?”
“皇帝要杀承之,”谢良缓声道:“那人放了一把大火,我带着承之往外跑时,被火撩了下……不过不打紧,还有一只能看。”